誰殺死了葉盛吉?是二戰下的渾沌時代,還是獨裁軍法?

1940年葉盛吉就讀臺南一中時所攝的滑翔機飛行員裝照
1940年葉盛吉就讀臺南一中時所攝的滑翔機飛行員裝照

作為一位成長於日本的臺灣人,葉盛吉(1923-1950)的生命充滿著轉折與挑戰。出生於臺南鹽水,他因叔父的養育而成長,早年在新營度過。從小接受日本教育,他在戰時環境下的求學生涯,從仙台第二高等中學到東京帝大醫學部,深受日本與中國文化影響。然而,他在戰後對臺灣的新認同逐漸形成,尤其在遭遇後,他的政治立場開始轉向,最終加入共產黨。這一選擇使他成為當時政治鬥爭的一部分,不幸的是,他於1950年被政府逮捕並判處死刑,終年僅27歲。葉盛吉的一生充滿理想與抱負,他的死亡引發了廣泛的爭議,關於他死因的真相至今仍無定論。(編按)

文|許雪姬(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兼任研究員)
圖片提供|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檔案館

做為一個日本人的成長

葉盛吉(1923-1950),臺南鹽水人,為叔父葉聰抱養。由於葉聰一直在新營糖廠任職,因此中學畢業前都住在新營。1930至1936年就讀於新營公學校,畢業後考上臺南州立第一中學,1941年2月即到日本岡山投考第六高等中學校(日本8個 Number School之一)失利。畢業後再赴日本準備考試,從此開始了補習、考試的「浪人」生活,直到1943年3月考取仙台第二高等中學校。在學中是形塑其性格、認同的重要時期,由於當時已在太平洋戰爭時期,因此中學生必須前往鄉間勤勞奉仕,故前往宮城縣栗原郡志波姬村當農家的幫工。在1944年8月到1945年3月又被派到海軍第一火藥工廠進行戰時勞動服務,因裝填火藥不慎右手食指受傷。在戰爭期間,高等中學由三年改為兩年畢業,中間又去幫工,真正能宿在明善寮而在學校受教育的時間有限。但此時的他如海綿吸水般吸收各種知識,仍不免受學校教師小野浩反猶太的「猶太研」之影響,主張將戰爭責任歸咎於猶太人。

他在學寮的辯論會中以「論學生在決戰中的態度」為題而奪魁,主要的論點是要做一個好的臺灣人,就必須對日本發動的大東亞戰爭給予合作 。然而這些現象到了1941年之後有了變化,先是他在該年度受一個中國學生向他鼓吹民族意識;再加上淡水人陳威博/楊威理(其父親為日人中目所收養,在齊齊哈爾鐵路局工作)在滿洲住過七年,在二高成為同窗之友,於 1944年往中國東北省親再回到仙台後,告訴葉當地的慘狀,實因日本對亞洲的侵略,這如醍醐灌頂,葉慢慢同意陳威博的看法,在其日記可看出端倪。他先是開始向陳威博學習中文/國語、互相對話,甚至開始用中文寫部分日記;繼則學習中國事務、閱讀中國相關書籍,漸漸產生中國認同,再用民族的眼光來看所謂「大東亞戰爭」,反省所謂優秀民族來做世界領導者的看法,並批評所謂「八紘一宇」(日本主張的大亞細亞主義)。他嚮往前往滿洲,甚至中國。對於故鄉臺灣他又如何重新認識?

1943年10月葉盛吉(前排中央)與第二高等學校同學一同前往宮城縣米山村農村打工

1943年10月葉盛吉(右2)前往宮城縣栗原郡志波姬村當農家的幫工

學著成為臺灣人

對於故鄉臺灣,或者臺灣人的身分,他也開始產生新的認同。能講一口沒有臺灣腔的純正日語,完全被日化的他,先由破解所謂「共存共榮」的虛偽性開始,以學習臺語、看臺灣相關書籍、參加「仙台南瀛會」(在仙台臺灣留學生聯誼會 )而展開。他說:若說我心有所期,無疑是故鄉;若談我心之所信,除故鄉之外無他。1944年8月16日即往船岡第一海軍火藥廠奉公後,他漸思索臺灣當時的困境,正如暗雲籠罩臺灣島上空,龐大的飛機群,對都市不特定目標的波狀衝擊,將其化為廢墟,和平之島染血,山河已變色,臺灣人心之所繫又是什麼。1945年1月他想回臺灣考臺北帝大,可惜已沒有航往臺灣之船。2月14日考上東京帝大醫學部,3月25日離開二高,4月1日在安田講堂參加東京帝大開學典禮。這時他的夢境中常出現故鄉、親戚、兄弟,更加倍懷念臺灣,遂加強和在東京臺灣人師長、友人的連繫,如曹欽源、林宗義與同窗林宗人、郭朝三。在思想已受陳威博影響後,復受到比他高一年級東京大學醫學院學長劉沼光的影響,且戰爭中日本敗像已露,此一主觀情勢,使他更傾向中國,但在中國有國民黨和共產黨,到底哪一黨才能驅逐帝國主義,他還沒有完全了解情勢,自然尚未能決定選擇哪一黨。

1945年8月15日他到曾幫工的志波姬村拜訪伊藤家時,聽到昭和天皇無條件投降的廣播。回到東京後,他在10月10日參加「新生臺灣建設研究會」,並擔任中國旅日學生聯盟涉外部的工作,翌年2月成為涉外部長。就在前往領取「回國者」配給品時,遇到比他年紀大、東京女子醫專的林靜子,兩人陷入熱戀。3月12日在臺灣同鄉會登記「中華民國籍」,同月由東京帝大醫學部第一學年修業完成。他由日本籍改為中華民國籍,一定有不適應,但和同時代沒有學中文、說「國語」的臺灣留學生而言,他減少了一些迷網,以全新的思維來看中國。但在現實環境中,經濟來源斷絕,不僅生活困難,還要從事做小生意求生存。要回臺灣、去中國,甚至去美國,都是選項,但都會是一條崎嶇而漫長的路。最後選擇回臺灣,主要的原因和養父母對他的期望,及報答他們養育之恩有關。其次旅日留學生大半選擇回到故鄉,尤其陳威博和林靜子也都要先回臺灣,再徐圖改變;最後是他已離臺四年多,對故鄉長久的思念,這三個原因是他必然會回臺灣而「死」於臺灣的宿命。

1946年葉盛吉就讀東京帝國大學醫學部時期與宮城縣栗原郡志波姬村的伊藤一家合影

加入成為共產黨人

人的一生是必然加上偶然的結果,且來看看他回到臺灣後的情況。1946年4月8日葉盛吉離開東京回到臺灣,當他在港口看到國軍時感到「沒有實力,幻滅的悲哀」,坐上由基隆開往臺北的火車,他覺得「臺灣的火車變⋯⋯バイ(臺語bai2)」。9月他轉入臺大醫學院第三學年就讀,3日臺灣在慶祝勝利週年紀念日,他卻覺得花車、化妝遊行不太熱鬧,用諷刺的口吻寫下,「臺灣真是享勝利的幸福呀!」10月到11月,他在日記兩次強調「臺灣大學變做一個最不好、最非民主的大學。」「臺灣大學現在日日刻刻變做個最非民主的大學了。」戰後葉盛吉日記有時用中文書寫,常有辭不達意處,即使後來仍用日文書寫,但都十分精簡,且用老陳、Dr.某某來表示某人,或許是開始和共產黨人有所接觸,不能書寫其名。二二八事件發生後,依他的日記所載,可以了解他所見聞的二二八。

在28日日記載「該來的日子終於來了,會是值得記念的一天吧!」

3月2日戒嚴令暫時解除,街上還有相當多的憲兵和警察坐在車上巡邏,專賣分局受災最嚴重。3月4日上午9時在中山堂有學生大會。8日當天下雨,半夜槍聲猛烈,9日再戒嚴,11日早上他到南昌街,看到店家的玻璃都破了,路上有屍體。12日和臺南第一中學同學王生爨前往城內,只有外省人在行走,幾乎看不到年輕人,看到屍體。

3月27日來宣慰的國防部長白崇禧在臺大法學院對學生訓話。葉在二二八事件中只能是個旁觀者,主要原因是醫學院功課重,他由一年級跳三年級,晚上還去延平大學聽課,沒有時間。12月葉當選臺大學生自治會常務理事和班代表;而後自治會改選,擔任文化部理事,由學弟顏世鴻任文化部幹事,也就更忙。由於在自治會時鋒芒畢露,他應該是中共所欲吸收的人才,以便透過他來影響學生會。這時於1946年考上「內地專科以上公費生」到北大經濟系就讀的陳威博在1948年7-8月回臺省親,應該捎回不少中共在中國的情勢轉好,國民黨敗像已露的第一手訊息給他。8月底或9月他在劉炤光推介下加入共產黨。擔任臺大醫學院中共學委會支部書記,加入共產黨是他必死的重要原因。陳威博(楊威理)在《雙鄉記》一書中,說葉在1948年8月30日日記中有「system」一字,是即將加入組織的表現;但在「判決書」中寫葉在9月間加入共產黨。由於9月1-25日葉和4位學長、同學到上海、南京等地的醫院去參觀和交流,故加入的時間可能在8月30、31兩日。葉此行對中國的第一印象是「異國他鄉」,當地的社會普遍存在貧富兩個階層,就是所謂的階級問題,反觀臺灣卻是將階級問題隱藏在省籍問題,是一針見血的見解。

誰殺死了葉盛吉

1950年4月葉盛吉(第一排右二)任職臺灣省瘧疾研究所潮州分所時期與同仁合照,是其被捕前的一個月

1948年8-9月的中國學潮四起,國府逮捕有共黨嫌疑的職業學生;又面臨經濟問題不得不發行金圓券;而國共內戰呈現拉鋸戰且共軍漸呈優勢,共產黨人似已看到勝利的曙光,葉在此時加入共黨,當為明智的選擇。不料10月他和摯友郭朝三的妹妹郭淑姿結識,女方一見鍾情,葉則因學業未成、加入共黨以及政治局勢不穩,故拒絕岳父郭孟陽為女兒求婚的信。1949年4月發生「四六事件」,葉靜觀其變,接著是畢業考和撰寫畢業論文。5月19日省府、警備總司令部頒佈戒嚴令,20日起全省戒嚴。5月24日立法院頒佈懲治叛亂條例,5月26日蔣介石抵臺。這一連串的事情,顯示國府在南京被攻陷後,決意前進臺灣,並加強肅清共產黨員的對臺滲透。6月葉盛吉畢業,7月進入臺大附設醫院第一內科任實習醫生,葉、郭兩人遂於7月27日訂婚。之後葉一直不顧女方的催促、父親的期望不盡早結婚,實因8月中共臺灣省工委會臺大醫學院支部的領導人劉沼光,冒險逃離臺灣,於是葉頂了劉沼光的缺,成為支部長之故。9月初他和藕斷絲連的初戀情人最後一次見面,最終在岳父親自前往臺北勸說,以及不負養父的期望下,決定在12月24日結婚 。婚假結束,妻子住臺南,繼續在土地銀行上班,葉回臺大醫院,夫妻間聚少離多。就在他要到鳳山軍營擔任軍醫的前天(1月23日)晚上,在陳水木的監督下,顏世鴻加入共產黨成為葉的下線。吸收顏入黨,也是葉被判重罪的原因之一。1950年4月他到臺灣省瘧疾研究所潮州分所任職,是基於什麼樣的考量?首先是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但無力劍及履及「解放」臺灣,12月國府敗退來臺,為了鞏固「反共基地」,不斷逮捕共產黨人,就在顏世鴻入黨不到一星期,中共臺灣省工作委員會書記蔡孝乾被捕。所以葉選擇在潮州進行研究工作,一者該所為洛克斐勒基金會所支持,前往美國或其他地區的機會高;二者遠離臺大醫學院共黨支部,避避風頭;三者可就近照顧已懷孕的妻子。

1950年5月葉盛吉所留下最後的日記,後由岳父郭孟揚以其子葉光毅的口吻在末頁寫上爸爸被捕的字樣

1950年5月他聽到郭琇琮等人被捕,立刻北上探消息,並找顏世鴻,而後回臺南岳家探望妻子。5月29日下午葉因涉入「臺灣省工作委員會學生工作委員會李水井等叛亂案」而在潮州被捕,6月1日被送往刑警總隊看守所、保密局南所,當天「承認」罪名。8月22日再搬到保密局北所,9月2日送往軍法處看守所待審。9月16日宣判,李水井等4人死刑,葉等6人處無期徒刑。此案於10月30日經參謀總長周至柔將之呈到總統府。11月3日總統府駐國防部連絡室呈俞濟時,簽出將同案王超倫、鄭文峰兩人改判死刑,但未被核可。11月7日再擬將兩人外包括葉盛吉在內的4人,以「參加匪黨組織後,均有分任匪支部委員或支部書記等積極為匪工作事實,且情節重大」改判死刑。11月8日總統府參軍長劉士毅上簽給蔣介石,13日蔣批「如擬」。11月29日早上6時葉盛吉等人被處決於馬場町。誰殺死了葉盛吉?葉負責、積極的性格,認為「建立組織極為必要,為了比單打獨鬥更能完全發揮力量」,所以加入共產黨;又說:「如果我認為值得的事情,再怎麼辛苦,甚至賭上生命都在所不惜。」有為理想視死如歸的覺悟。國共內戰,國民黨失去大半江山偏處一隅,不免以滅絕共產黨和鞏固臺灣為最重要,誅殺異己的獨裁者透過軍法,以嚴刑峻罰來殺一儆百,以永絕後患。是蔣介石殺了葉盛吉!

※本文摘選自半年刊《向光》第9期〈誰殺死了葉盛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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