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台灣近代藝術先驅黃土水史料 鈴木惠可:深感共鳴
黃土水是第一位進入東京美術學校的臺灣雕塑素人,也是第一位登上日本帝展舞臺、並單槍匹馬與日本雕塑界較量的臺灣雕塑家。他是被高度評價為臺灣現代美術史上的先驅者,也是最先以「臺灣」作為明確作品主題、進行創作的藝術家。
已出版的藝術家傳記《黃土水與他的時代》挖掘大量罕見的史料、珍貴的圖片影像,重建黃土水置身的社會脈絡與相關人物互動,全面且系統性地整理分析黃土水的所有作品。專研近代臺日雕塑史的作者鈴木惠可將黃土水的藝術之路描述為:「在出發之後,迎面而來的是有如荒原、從未有人走過的未知領域。」而黃土水走入這片荒原,也走向激烈變革中的世界局勢、複雜交織的文化認同。
黃土水雖然在36歲英年早逝,但本書為他找回失落的後續。在臺灣、日本,都有憧憬他的雕塑家,也有繼承他信念與精神的後輩雕塑家。他不只是曇花一現的臺灣天才雕塑家──因為有黃土水,臺灣現代雕塑家才會成群地來。
本篇文章為鈴木惠可收錄於書末的後記,Openbook閱讀誌搶先刊登,以饗讀者。
文/鈴木惠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博士後研究員)
2008年春天,我第一次踏上臺灣土地,距離現在已經是15年前的事了。從當初只會簡單的兩三句中文,到現在雖然依然流露出日本人的口音,但在臺灣的日常生活,各種溝通幾乎已沒有什麼大礙。這樣的感想,看似很一般,但對我的人生來說,卻是很大的感觸。
我在大學時期專攻日本近代史,但接近畢業時,還無法真的肯定要以此研究領域作為自己的志向,一方面日本社會的就職環境雖然已稍微脫離「超冰河時期」(經濟不好,很難找工作的時代),但整體的經濟狀況仍然相當嚴峻。每個想踏入職場的人都必須及早在大三尾聲、大四剛開始時展開求職活動,一次一口氣投一百多個公司的履歷,是非常常見的情形。因為在日本,到了大四畢業後才求職,就不算是「新鮮人」了。或者,也有許多人積極報名補習班,準備公務人員或律師考試等等。相較之下,我卻是在進入大學的第4年秋天,意識到自己好像已經沒有什麼退路時,才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人生。那時候,腦袋中浮現的,就只有想要做點「美術」相關的事情。
從小我就感到自己並不擅長透過說話好好表達自己的感受,常常有拘束感;在小學期間,曾有2年不去學校上學,待在家裡,也無法與大人說明內心無來由的苦悶。我常常從報紙中抽出廣告紙,一個人在廣告紙背面空白的地方畫畫,只有這種時候,我才會感覺比較平靜,覺得受到撫慰。大學第四年如夢初醒,突然想起小時候一個人畫畫的時光。那一年冬天,我寫完學士畢業論文後,並未繼續去報考研究所,而是重新報名了東京藝術大學藝術學科的入學考試,想再當一次大學新生。這也許是一種逃避現實的作法,但卻讓我第一次有了這是由自己選擇人生道路的充實感。此後生活忙碌且經濟拮据,但我茫然的身心卻因此一步一步感受到修復,除了上課之外,還開始積極融入社會,到處去打工。
在東京藝大第二年時,上雕塑實習課,讓我獲得了很多新的感觸。我對「美術」的概念,一向只停留在繪畫之類的平面作品中,當我第一次用黏土堆疊模仿出人像頭部樣貌、使用金屬在空間中製作出立體造型時,才更加意識到,原來這個世界竟然是這麼立體的。
看著立體的世界表現出立體物,本以為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如果說繪畫是將立體的世界轉換成平面,中間可能需要藉由像是透視技法,才能讓實體在平面上看起來寫實立體;那麼製作雕塑則是看著立體的東西,很直接地就在空間中加加減減創造出另一個立體的對象。我不禁感覺人類最初開始創作的時候,立體雕塑會不會其實比那還得經過想像轉換維度的平面繪畫,更為直觀原始呢?
當時我住在改建前的藝大老舊宿舍,距離學校很遠,有時還會有老鼠跑出來逛大街,但由於在東京,實在很難再找到房租這麼便宜的地方,因此還是有不少學生會選擇入住。老宿舍裡一戶有六七個人共同住在一起,當時我因此接觸了不少其他創作科系、音樂系的學生。雖然我的口才從小到大一直都沒有什麼進步,但隨著這些與他們交流的經歷,也慢慢瞭解自己已經有了改變,可以是進入「語言」界的人了。
終於,我迎來了第二次畢業。為了尋找畢業論文題目,我決定要去一趟臺灣。當時的我,已經知道東京藝術大學的前身,也就是東京美術學校,曾經有過不少臺灣留學生,而第一位入學的就是雕塑家黃土水。最初,我一點也不確定到底這個陌生的雕塑家,是否值得成為我的研究題目,但仍姑且抱著「先去看一看吧」的心情出發了,這是我的人生中第一次短期居住在全然陌生的海外,而與當地或海外朋友交往的經驗,令我打開了人生視野嶄新的一扇窗。就在2008年到2009年期間,許多機緣讓我遇上不少黃土水的作品。
2008年秋天我從臺灣回來後,也開始嘗試在日本開始尋找黃土水的作品。比如前往神奈川縣立商工高校調查,或是去拜訪住在東京的高木友枝外孫板寺一太郎老師和慶子夫婦,我因此能夠親自看到黃土水製作的高木友枝像。接著,那時同樣也在研究臺灣雕塑史的朱家瑩,有一天忽然與我聯絡,說她在網路上看到日本佐渡島的一所公園裡,竟然有一尊黃土水製作的山本梯二郎的胸像!於是我鼓起勇氣試試看直接打電話給當地區公所確認,甚至很幸運地連絡到山本家後代山本修巳先生,這些都讓我很驚喜又緊張。
2009夏天,我一路換乘新幹線又搭渡輪,終於到達遙遠的佐渡島。想到之前連打電話也很容易緊張的自己,真不知是從哪裡突然湧出的膽量敢這麼做。2009年秋天,我又花了辛苦打工存下來的一筆錢,再次飛往臺北,直奔太平國小探訪〈少女〉胸像。實在很感謝林炳炎先生當時除了幫我引介板寺老師之外,還特地帶我去參觀臺灣電力公司社長宿舍,這是黃土水曾經與高木友枝面對面,製作肖像的地方。
在改寫本書的過程中,我讀到了東京高砂寮長後藤朝太郎的回憶錄,說自己來臺時認識了20歲左右的青年黃土水,接著在1915年9月,還帶著他一起從基隆搭乘輪船前往東京。上船之前,後藤意外感染了嚴重的風土病,在當時,登革熱這一類的風土病仍有很大的病危風險,照顧起來也不輕鬆,但黃土水並不介意,很細心地在一旁看護後藤。就這樣,黃土水從大海上晃悠的船艙,一路照顧後藤上岸,接著繼續護送他,一起搭車前往東京小石川後藤的住處,整段旅程,黃土水都陪著這位陌生的日本人一起行動。
黃土水一定從沒想過,他的人生轉折的第一頁與新篇章竟是如此開啟的;而後藤也因為這個緣分,在日後,成為非常積極支援和幫助黃土水的貴人之一。這也不禁令我回想起了自己,考上東京藝大後,從故鄉京都車站搭乘新幹線前往東京時,景色不斷倒退,但我必須前進去面對未知未來的感覺,以及在那之後聯繫上的許多難以想像的緣分,忽然深感共鳴。
自從2008年開始調查黃土水後,一路攻讀碩士班與博士班,直到博士班第三年時拿到了獎學金,才總算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在這之前的六七年間,為了賺取學費和生活費,有時一周五天或三天都必須兼職工作,剩下時間才有辦法分配去研究所上課,以及留給自己思考的時間,心裡始終都充滿著焦慮和對未來的不安。但此刻再度回頭檢視,那段時期正是我人生中的最青春的時代,也就在這麼好的時候,結識的人們、實際一步步走過的踏查,都成為了我日後研究發展上最重要且關鍵的基礎。
我的研究從一個本來不怎麼有名、未知的雕塑家,後來發展出能夠連結關注更多的臺日雕塑家,甚至將要進一步跨向韓國或滿洲國近代雕塑史進行新的研究對話,這一連串的發展都是我過去想像不到的。而串聯這些歷程的核心主軸黃土水,就像老朋友一直在我身邊。這本書的出版,讓我覺得,我好像也繞了很長、很長的遠路後,現在終於走回來,好好為他整理出一份研究成果,不知是否真的能夠為他的作品以及生平,向各位讀者提供更公允的看法,此時此刻,我真心感到無比高興,但同時又備感緊張。
本文為Openbook閱讀誌授權刊登於聯合新聞網的琅琅悅讀。原文為「話題》臺灣近現代藝術先驅:《黃土水與他的時代》後記」,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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