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師生聯展 蔣勳:以文人的淡 對應學生的濃

蔣勳笑談「四十年來」聯展。記者吳致碩/攝影
蔣勳笑談「四十年來」聯展。記者吳致碩/攝影

人生40年,足以讓授業者滿頭華髮、受教者從青年轉花甲,然而奉藝術之名,師生情誼不墜,在各自的領域裡持續迸發的能量。這正是和曾永玲、董承濂的緣分,從1983年的課堂,轉化至如今的師生聯展。

「一般來說,學生跟老師的緣分在學校最多4年。」蔣勳說:「可是在創作這條路上就可能是40年,我們這次聯展就說明,這是一生最快樂的緣分,已經不叫師生,就是共同創作。」

創東海美術系

「四十年來─蔣勳、董承濂聯展,曾永玲特別展出」正在台北市谷公館藝廊舉行。展場裡,蔣勳的書法行雲流水,水墨悠遠寧靜,「龍仔尾的貓」透著一股文人畫的自由閒適,而學生董承濂的大型金工作品剛硬帶有雅緻細節,曾永玲的3D銀杯被光影打上牆,現代材質與古代酒器「爵」隔著時空呼應了。

董承濂「花時」,2022作品。記者吳致碩/攝影

這場聯展也有著40年的時間意義。源起於1983年蔣勳創立東海大學美術系,曾永玲是第一屆學生,董承濂是曾永玲返校任教的第十屆學生。

蔣勳回憶,當時北部師大和文大有美術系之外,東海是第一所台北以外的美術系,他思考:「若要跟台北的美術系有什麼不同,我在想,能不能提供學生一些不同的窗、不同的視野?」

蔣勳請來楚戈、、劉其偉和林之助等人開課,其中被稱為「台灣膠彩畫之父」的林之助在日本學習膠彩技法,但當年「東洋」二字頗敏感,且林也無意教書,蔣勳三次前往台中拜會,之後林之助說:「我被你感動了,你下來3次,我教3年。」

於是東海美術有了膠彩畫課程,這是蔣勳為美術系在石膏像之外開的窗。金工課程也是如此。

曾永玲「20cc的快樂」,2022作品記者。記者吳致碩/攝影

師生情緣

蔣勳1981年應聶華苓之邀前往愛荷華參加寫作計劃,認識一位韓國金工藝術家,兩年後回台創東海美術系,便萌生了念頭:「能不能開金工課,讓美術系多一個窗戶?」

透過介紹,自該位韓國藝術家工作室請來徐玫瑩回台開課,而金工第一屆學生中就出了位曾永玲。蔣勳喊她Candy,記得這學生個性強烈,寫書法總把紙寫破,留下一坨坨墨漬,直到選了金工課,彷彿找到一生的愛人。

蔣勳說:「她是第一個讓我感覺到,美術系的學生就該這樣帶,幫他們發現自己的特長、個性,而不是強迫她一直弄水墨。」後來,他建議曾永玲趕快出國深造,學成回來繼續開課,接著,就由她教出了董承濂。

董承濂畢業後也去了曾永玲的母校奧勒岡大學拿到學位,定居當地,幾年前打電話跟蔣勳說,入選了「40 under 40」(40位40歲以下青年藝術家)。

「我很感傷說,你已經快40了嗎?」蔣勳說,因為自己記得的學生永遠是18歲、20歲,有著天生對美的嚮往,但40年過去,學生長大了,當老師的有種感傷,當然也快樂。

現在,蔣勳常去台中拜訪曾永玲,她做了酒杯請老師去看,師徒就拿來試酒,邊喝邊討論者從藝術和實用角度上怎麼進化;也會到美國董承濂家小住,一起創作。

這也是蔣勳期望的師生展:「創作裡沒有老師、學生,大家在創作裡把彼己當知己又是有競爭的敵人。」所以他很高興這樣的展覽能說明創作的教育跟一般教育不同,是最無法受體制框架的領域。

國內外美術教育的差異

蔣勳擔任系主任時,常要監考術科考試,卻驚訝地發現,明明抽到右邊位置的學生,為什麼畫的還是石膏像的左臉?後來才明白是美術補習班教的,反正就這麼幾個石膏像,就背就練,臨場默畫出來就是了。

「我聽了以後很害怕,創作應該是從無之中慢慢摸索出來的,絕對不是制式化過程,否則他這一輩子就走不出來。」蔣勳指出,巴黎的藝術學院學生沒有補習班,新生畫出來的畫從體制上來看是醜得要死,而台灣學生因為手太熟練,能畫得十分精準,卻被巴黎老師要求改用左手,必須以新的方法去創造。

蔣勳常觀察職人們工作的手,從中看到庖丁解牛的舞蹈式美感,那是千錘百鍊下得來的游刃有餘,「可是創作恰好是不要任何制式化的精準,要去摸一個還沒有被發現的可能性。」

蔣勳感歎體制教育的侷限性,會跟學生說:「如果你是,你不應該留在學校,因為他的那種瘋狂不能被學校的體制框架。」梵谷的畫作在當年不被學院派接受,但就是他的瘋狂完成了「星空」那麼動人的作品。蔣勳說:「我們沒有他那麼瘋狂,沒有他那種跟星空講話的孤獨感,我看過多少天空,但我畫不出。」

曾經計算著若一年收30名學生,40年後也許一半成為了不起的藝術家,蔣勳承認:「完全是癡人說夢,第一屆到第10屆能夠有3位就很不錯了。」但他不灰心:「創作非常殘酷,你只能告訴他,有金屬、有纖維、有這些藝術,你自己去走,也許有一天,他忽然就走出自己的路了。」

最好的師生展

這次有兩位東海優秀校友與蔣勳師生聯展。有別於其他師生展明顯可見「師門」一脈相承,這次「四十年」聯展,各有擅場。

「有些師生展,你進去就嚇一跳,學生跟老師一模一樣。」蔣勳說:「我覺得應該老師跟學生完全不一樣,因為創作不是要學生跟你一模一樣,每一代都有自己的記憶。」

蔣勳自己是進故宮上的課,受宋元以來文人的「淡」影響,能理解頂級黃山頂煙製成的松煙墨在端硯上磨開時,那種一層層散開、在紙上留下水痕的美。

這就和西方油彩顏料的邏輯不同。蔣勳說,東方是水是墨,水、墨最不搶眼的,淡到幾乎難以發現,而西方油畫追求的是強烈,油彩要堆積厚重,如梵谷「向日葵」中間的葵瓜子,根本是以筆直接拉開厚重的濕顏料。

黃公望12歲是科考神童,入仕多年,後來受長官貪污案牽連下獄,出來後不問政治,在街頭擺攤算命,再入全真教變道士,82歲才畫「富春山居圖」,一生的經歷都淡到可以遺忘了,這和37歲過世的梵谷在藝術的完成路徑是如此不同。

席勒,27歲過世,生命與畫風如此濃烈,蔣勳形容,席勒畫出身體的那種痛,像是把人的外皮撕掉了一層,「他影響有多大?大一新生只要看過席勒,風格完全變席勒,學美術的人一掉到席勒圈子就出不來了,一輩子就變形了。」

蔣勳指出,席勒和老師克林姆同樣畫人體,克林姆的作品有寶石鑲嵌、金碧輝煌,席勒批判這樣的畫有太多偽裝的東西,他要讓人體完全撕開來。蔣勳說:「這就是最好的師生,不是誰對誰錯,放在一起,就是最好的師生展。」

蔣勳說,現在的學生是強烈的,受到的文化影響也都是西方的,「如果我還有一點存在的價值,也許是我相信東方有他們慢慢會找到的東西,也許是一部金剛經,有一天他們會感覺到這其中有很現代的東西。」

生活中的淡然

近年,蔣勳分住池上和八里,創作也自動有區隔,八里是家,是生活,淡畫水墨,而池上天高地闊,雲的光影在一天之內變化萬千,自然想畫大幅畫作,許多200公分長的大油畫都是在池上創作的,常畫到手都舉不起來。

也是這種「淡」的精神,蔣勳笑說現在很怕展覽,「因為畫畫真的快樂到像戀愛,展覽真像結婚。在家裡很孤獨的創作,才是最快樂的時候,我很怕展覽太過熱鬧的那個狀態。」蔣勳現在一年就在台北東華書局、台中中央書局、台南文化中心這3處巡迴。

蔣勳曾經整天泡在大裡,像天天吃大菜吃到怕,反而嚮往如拙政園裡引蘇東坡詩句的「與誰同坐軒」,小亭子裡掛了清人姚孟起隸書寫的這句詩,藝術跟生活是在一起的,而非羅浮宮裡「蒙娜麗莎」前那高高低低的拍照神器。

所以在與學生的聯展中,蔣勳拿出水墨,「我就是一個老派的文人,這就是我的特性,就安安分分做自己。」在家抄經、抄李後主的詞,在池上看雲就畫雲、玩貓就畫貓的姿態。

「藝術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嚮往著宋元文人的淡然,蔣勳說:「我不希望它變得那麼偉大、那麼表演,就回到生活本身。」

蔣勳畫池上的貓。記者吳致碩/攝影

安於簞食瓢飲 500盤推庶民美食

蔣勳對藝術的文人式的「淡」也擴及飲食,不追求極品珍饈,安於簞食瓢飲。

在落幕未久的第二屆500盤評選中,蔣勳推薦了不少野菜、豆腐這類庶民美食。他笑說,正因為500盤評審多元,所以他不用擔心自己介紹的店家太平凡,「我覺得人生應該多元。每個人看到不同東西,我能貢獻給大家的,就是平常吃的那些最簡單的家常菜。」

即使如錢塘村有很多大菜,但蔣勳介紹的是芋艿跟臭豆腐,最家常、最便宜,可是他吃了不下20幾次,從不曾遇過失誤,「我覺得家常、平凡而能做到好,是應該被看到的。」

不過蔣勳也玩笑抱怨,自他推薦了台東特選海產店的灰藋野菜後,一個月內三度前往,只見門口都排長龍,而這道菜早就被點光,「500盤的影響力太驚人了。」

蔣勳,《雲飛揚》,2022年作品。圖/谷公館提供

展覽資訊

「四十年來」蔣勳、董承濂聯展,曾永玲特別展出

即日起至2023年2月5日

谷公館

台北市敦化南路一段21號4樓之2

02-25775601

www.michaelkugaller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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