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騙局 我們都是出色的「生活詐欺師」

【一餐一故事】

「詐欺師」——以謊言作為欺騙手段獲取利益的人。他們是擅長利用語言、戲劇的人們，友情、親情、愛情，甚至「人的自身」都能成為他們編織謊言的媒介。

若說「詐欺師」象徵「謊言」、「欺騙」，那麼——每個人都是出色「詐欺師」。

叮鈴鈴——玻璃門上掛著的門鈴因為推動而發出響聲，一對中年夫妻走進了咖啡廳。

咖啡廳的燈光昏黃，陳設都是木革和皮製品，音箱播放著柔和的爵士音樂，十年如一日，仍是同一張音樂唱片。咖啡廳的老闆是個喜愛懷舊古董的老人，他常說：造訪這家店的客人，吃的、喝的都是情懷，打工的店員亦如是。

「傍晚好，鄧先生、鄧太太。」

說話的是一位三十來歲的店員，朱筆。從這家店開業起，她就在這裡工作了。將近十年，擅長溝通的她，憑著得體的談吐成功讓客人都對她留下印象。於老闆來說，朱筆是個不可多得的員工。

「總算等到你們了呢！」朱筆拿起餐牌，領著鄧氏夫婦走到他們平常坐的位置。

鄧氏夫婦點頭頷首，看起來挺滿意，除了他們以外，還有其他人記得他們的結婚週年紀念日。

「這個位置永遠為你們留座，嘻嘻！」朱筆笑著說，活潑地比了個「耶」，又說：「啊，餐牌你們不需要，對吧？跟以往一樣？」

鄧太太揚了揚眉，看著鄧先生，似乎是在等他開口答應。

「呃⋯⋯」鄧先生卻說：「今天想吃點牛肉。」

鄧太太的眉頭揚得更高了，一會過後，她說：「你最近體脂有點高哦，你確定？」

鄧先生尷尬的看了朱筆一眼，她當然假裝沒有聽見，微笑著等他們決定好菜式。

「那就一樣的，兩份魚排沙拉。」鄧先生說。

「鄧太太還是和以前一樣的體貼。」朱筆甜甜的說：「再配紅酒，對吧？」

鄧太太笑著點了點頭，朱筆就走進廚房了。

鄧先生臉上的微笑消失了，嘴角垮下，顯得有些漠然。鄧太太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拿起杯子喝了口水。不久後，兩人對坐，卻各自滑著手機。

他們的手機是同款的、穿著的套裝都是訂製的、手錶也都是古董貨，從旁人看來雖然像是夫妻，但是貌合神離。即使如此，他們每年的結婚紀念日都會繼續到這家咖啡廳吃一頓晚餐，無論是明年、後年，還是將來的每一年。

這樣好比一場儀式，告訴自己：我們是夫妻；好比一場戲劇，告訴人們：我們沒有離婚。

鄧太太是個強勢的女人，她會用表情表達不滿，她的反問總能讓丈夫不得不改變自己的想法。人們會說，她體貼、疼惜丈夫、御夫有術⋯⋯但是實際上，大家都知道她只是個控制狂，包括她自己。

結婚週年紀念日的去處，是她定的；用餐時間，是她定的；吃的、喝的，也是她定的。丈夫鄧先生沒有抗議過——或是，他已經不想反抗了。

「魚排沙拉！」廚師按了鈴鐺表示出菜。

鄧氏夫婦收起了手機，四目相對，又微微一笑，朱筆端著兩盤沙拉來了。

「還有你們的紅酒。」朱筆說著，熟練的將指間掛著的高腳杯放在杯墊上。周旋一頓後，從酒窖拿出了店內唯一的優質紅酒，為他們開瓶：「週年快樂！」

鄧先生彎起雙眼，說：「謝謝你。」

鄧太太扯出笑容，也說：「謝謝你，朱筆，你真是我的老朋友。」

鄧先生為妻子倒了一杯，又給自己的杯子添了一杯，兩人碰杯，淺嚐一口。

「很濃的果香，很好。」鄧先生說，鄧太太也點了點頭。

朱筆又再一次，笑著見證了鄧氏夫婦的結婚週年，「那我不阻礙你們咯！」

鄧先生放下了酒杯，靜靜的吃起自己的沙拉。他是個委屈的妥協者，他其實想要吃漢堡，而且配炸薯條。每一次，他都想著下次來一定要吃得到。可是，他每年才來這麼一次而已，都和妻子一起，渡過紀念日。

他想吃熱熱的紅肉，只是隱約聽見廚房傳來那滋滋作響的油鍋聲，他已經能想像到漢堡和薯條的味道。但是，他的想法永遠只能是想法，拿不到主意、得不到紓解。明明魚排沙拉，不應該配這種果香濃厚的紅酒，而是應該搭配更輕盈清新的白酒。但是，他還是稱讚了服務他們的朱筆，只為了讓她快點離開。

朱筆走到櫃台後面，想再次為鄧氏夫婦寫單子，她咬著筆頭思考：上次寫的單子幾錢來著？這次開他們什麼價格好呢？

對朱筆來說，鄧氏夫妻不過就是顧客，沒有什麼熟不熟的。她會記得他們，不過是因為他們是唯一會來店裡喝貴價紅酒的人。他們每次都能坐在那一桌，不過是因為咖啡廳的客人永遠屈指可數。她會說他們不需要菜單，不過是因為他們點的菜一定是一式兩份。而且，菜單上面沒有的餐點，她愛怎麼開價就可以怎麼開價。

朱筆是個擅長溝通的人，懂得利用言語，留住客人的同時，製造利益。她的確是位不可多得的店員。

咖啡廳裡，店員和顧客之間的交流、夫妻之間的互動，細細數來一樁一件都是「欺騙」。連甚少出現在店裡的老闆，亦是如此。

老闆不是不想搬店，只是不願煩惱店內的陳設；他不是酷愛懷舊氣息，只是不想置換陳舊的電燈和為那台生鏽的留聲機搜刮唱片。至於朱筆——只是因為她曾說怕出去以後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他不得已一直留著她。

店內的人屈指可數，「欺騙」卻已經鋪天蓋地。面前這些種種，看著皆似戲劇，卻是每人每日都在輪流上演。

——他們是惡意的嗎？不是。

——那是善意的嗎？亦不全是。

人們會以「欺騙」支撐自己的觀念，一言一語都隱藏動機，是生活在「謊言」之中的生物。

但是這些謊言，亦是人們構築「理想」的手段。

鄧太太希望有一位稱心如意的丈夫，鄧先生希望有一位賢慧的妻子，朱筆希望客人好好消費至滿載而歸，老闆希望咖啡廳的一切不需他打點。大家都只不過是在為自己理想的世界努力。

他們都是出色的「詐欺師」。

「你再續杯的咖啡。」朱筆提著咖啡壺，再為我添滿咖啡杯。

「辛苦了。」面對她聽似別有深意的話，我綻出微笑點頭，手指卻繼續在鍵盤上敲擊。——我？

我只不過是一位每天都坐在這個角落，點上一杯咖啡⋯⋯觀察每個人，並把他們的軌跡寫成文章的窮作家。

我假裝友好地每天光顧這家店，卻在文章上數算他們上演的戲劇、編織的「謊言」。

我們——都是出色的「詐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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