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第2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首獎:鄭智源〈我和我的瘋狂史錯身而過〉
老覺得有事情將要發生了;希望有事情會發生。
那老頭叫老謝,牙齒全斷,整包嘴血糊糊滴滿一地板,這不是他所能控制,他不是因為痛得說不出話來而是因為牙齒都斷光了連講話都會痛的。老謝的頭髮落得瘋狗一般半光頭半披髮,陽光大紅大紅燒在頭皮上,老謝戴著的破牌子上面的字都寫得太潦草還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錯字,他因為那些字太潦草太殘缺而臉一老哭了鼻涕眼淚滿臉刺疼。這一下激動,使得老謝一不小心用舌頭摩到滿是傷口的牙齦,那牙齦上的布滿白肉的傷口一裂給他痛得整顆人頭竟然因此劇烈而暈眩了起來。暈眩之後還頗舒服的,接下來老謝還嘻嘻笑了一下,頗舒服的嘻,嘻嘻。紅紅水水汗液的臉上他做了一個痴呆的鬥雞眼。
他們制服反穿的,老覺得是這樣「老覺得有事情將要發生了;希望有事情會發生。」你認不認錯?你認不認錯!他們期待著血與熱,還用腳踹老謝的老陰部,老謝痛得暈倒當然無法認錯,一個手拿沾滿血水老虎鉗曾被老謝罰抄「國殤」的小女生呸一口水在老謝的褲檔上,這時更是濕了一片。「呦會尿尿嘿」一群男同學笑得七上八下起鬨,肅靜的場面突然綻裂塞滿一堆粗魯的笑聲,何其殘忍。
老謝被這陣可以殺死一隻象般的笑聲刺醒,他慌張以為自己還在豬糞坑裡臭臭黏黏遭他的學生丟鐵釘和工人階級磚塊,一張臉千瘡百孔還大喊「不要不要我沒錯!」眾小兵一聽又是噗哈大笑,好歡樂好精神好像是他們的好老師老謝在課上又開了隔壁王處女的肥臀一個辛辣的小玩笑。
肥陽在天空像是一丸漲了滿肚子辣椒的瘤囊,越脹越大,一爆,熱辣的膿汁一曬下來,天氣一熱,眾小兵嘻嘻哈屁的場面才又冷靜成熟肅靜下去。那群制服反穿的擦去笑臉,隨即又眉毛子銳硬起來,一群拳頭,圍成一圈,口哮「除舊革新!黨的恩情!」
陳小草說「除舊革新!除舊革新!」然後一把爪子扯住老謝一撮處女般的灰髮快要撕起他的頭皮。悲哀的迂腐派!悲哀的舊分子!他的精黑的紅潤的大臉,離老謝的血漿的扭曲的老臉好近好近,這使陳小草幾乎有種在與一個臉上畫滿玩具皺紋的少年玩瞪大眼睛遊戲的錯覺,他似乎可以聽見老謝尚未發育完全的稚嫩的嗓音會突然冒出一句「我的皺紋該補補啦!討厭你這有口臭的小王八蛋兒靠人家那麼近。」陳小草搔搔滿頭雜樹般的毛髮,直到太陽的膿血剛灑曬下來,老謝突然臉一老皺紋瞬間如爆滿青春痘那般長回來又是一個迂腐派糟老頭時。這時陳小草才回神原來剛剛只是他的夢。
小紅衛兵們開始拿冰椎截下老謝的已趨於腐爛的焦黑腿肉,吭,吭,吭,冰椎削到骨頭,他們每截下一塊溫熱的肉條,就往地下丟,糊糊溫溫的一團,還流著熱熱溫血的肉泥,多得叫人噁心的蒼蠅,被引來,狼吞虎嚥。
陳小草昏昏沉沉嚥下喉頭的那口粗痰,繼續再吼著「除舊革新!除舊革新!」彷彿吼著吼著,老謝的身高與存在就更矮一截,他的頭髮眉毛就更濃密一些、偉大一些。這樣的錯覺像一道毛主席魔法咒,陳小草暗暗心想這大概就是毛主席的發威了。致敬!陳小草的雜亂的濃密的鋼髮突然竟可魯莽大口大口吮吸下老謝每一根細緻又脆弱的尊嚴與靈魂,吸到老謝的頭啪的一聲扁去,卻又長出了新的無邪的頭顱出來,卻是長出毛主席的肖像來。陳小草你又犯精神上的不道德!陳小草突然自發呆中惡醒過來。
綁在老謝身上的草繩都凝固了血塊,扎到肉裡去。一小紅衛兵拿五吋長的鐵釘,在老謝面前不知在比劃著什麼,老謝突然頭又一暈,只見他右邊的一隻眼球給鐵釘叉了出來,上面還有神經與血絲。不是痛,卻是一陣空虛的酸酸癢癢。老謝又咧開無牙的嘴呀呀地笑了。
陳小草的狂想似乎太可笑,否則站在他隔壁看到他的臉的幼梅怎麼會別過臉去偷偷笑了起來呢?怕人發現?這真她媽的滑稽。她媽的,她媽的!她酖酖啊啊,此時陳小草渾身冷汗地看到被斬斷雙腿的人其實是自己啊,在一旁穿著毛主席在紅書裡的制服的人竟是老謝。可是老謝又鬥雞眼笑了。
他們吆喝著拿來大柴刀,使了些臂力,硬生生把老謝露出的紅嫩纖細的腿骨給敲碎敲斷,骨髓熱騰騰一噴還噴在幼梅的幼稚的笑臉上。好想伸出舌頭,好想好想。
陳小草愣著想著,那頭蜷曲的茂密的濃黑的亂髮也跟著變得厚重起來,他覺得,他好像,一直從無盡的可笑的瞌睡中的異想中驚醒,再,不知不覺的沉入下一個,惡夢裡。接下來陳小草突然哈哈大笑了,「假血!」然後一伸手將老謝的臉給抹了乾淨。「這是假血啊!」陳小草不可克制的繼續狂笑。「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哈哈,這是假血啊!假血啊!」為什麼要笑呢陳小草?假血很好笑?陳小草很好笑?老謝好笑?陳小草你不憐憫他這很好笑?還是所有的疑問其實根本都很好笑?
「這是假血啊!假血!」陳小草的狂想還沒讓他覺得其實這十分可笑時,老謝突然臉一歪,兩腿俱斷地從地上一骨碌地站了起來。
「真是太過分了嘛,卡!」A君先忿忿的將自己下擺的假骨頭道具腿丟開。
「這樣子下去我們怎麼公演哪,化妝師?皺紋,還是那麼可笑,那麼假!排了三十幾次了,怎麼還有笑場啊?笑屁啊?我就是說那個幼梅!換掉了、換掉了!不會演戲的女孩子可愛沒屁用!這樣下去真的不是很OK耶。B君,你的表情太做作太誇張了講了三十次還是聽不懂嗎?自然,拘謹!小紅衛兵是國家機器之下的悲劇產物,是有悲劇色彩的,悲劇色彩你懂不懂?好,我換句話說,正經一點的表情你會不會?簡單,我是說,呆臉你會不會?你會不會發呆呀?你的最後的狂笑裡沒有感情,沒有演技!B君?嗯?還有,你那頭鳥窩頭髮什麼時候要給我去剪掉?看了,不舒服嘛。」A君擦去滿臉血妝,而在場的工作人員均想,白毛巾,還是白毛巾適合那如啼血一般的腥紅色。
「導演,」B君打斷他。臉色蒼白著。「我覺得,這個劇本不適合我們。」
A君臉抽動著,又要談什麼鬼尺度?該死的保守派分子老屁眼。
「導演,你看,演老謝的,最後都不敢演了……並不是說你親自下海演老謝不好,而是,這部戲,真的,太over了。」
「什麼啊?什麼嘛!聽不懂你在說什麼……」A君,喝了口遞來的茶,真的差點要噴在隨便一個人的臉上。「你想去演學生愛情老套戲那就去好了。我不是跟你解釋過N次?這是,暴力的,美學。血腥,暴力,變態,政治悲劇,爆點!我們高中生的公演……噱頭嘛。你演愛情戲誰還要看啊?這樣我好好告訴你我的想法:無聊,幼稚,老套!演這些好像高中生的生命之中除了愛情就什麼都沒有了!記住,我告訴你,要出名、要搞話題、要引人注目討論,就是要勇敢,就是要做些有挑戰尺度的東西!血腥,暴力,變態,噱爆啦!」A君講得很高興,沒有讓大家休息的意思。接下來,大家都若有所思,其實都沒在想什麼。
「導演,」B君似乎是思考了很久,才決定開口。
「你不斷以所謂你的血腥,暴力,變態的風格來拉起觀眾想要來看我們的戲的慾望,但是,你知道嗎?你的血腥,暴力,變態,給我們的感覺,很空虛。」
「為暴力而暴力,毫無內容或脈絡可循,實在空虛得我沒辦法再演下去。我覺得你只是在……你……」B君努力將「譁眾取寵」、「跳樑小丑」這類的成語吞進肚裡去。B君認為一個男人在冷靜的時候最好不要信仰成語。
「我想說的就是,你寫的劇本……畢竟,你並沒有真正體驗過那些東西,所以,這一切都顯得很無義,很,空虛。」
B君自己講完都覺得自己很空虛。
大家也只好沉默。
「放,飯。」A君叫大家去吃飯並示意要B君留下。一群高中男生高中女生好不快樂脫去小紅衛兵制服,換上自己的時髦又炫的衣服與流行配件,好不興奮嘰嘰喳喳往不遠處的速食店歡樂走去。
於是只留下一個破爛的血腥的布景。好多好多錢砸下去的說,好多好多心力營造的說。唉,蒼涼喲。
「唉,」A君看大家走後嘆口氣。
「你酖酖我告訴你。」A君看B君的雙眼。B君聚精會神了起來酖酖請說服我。
「我想追那個演幼梅的女生。」A君說。
「我要追她,OK?OK?我現在只要追到她,一切你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A君說完之後,意味深長。
B君,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湧在喉頭。有時後,意味深長,挺尷尬。
B君說:「我突然知道,你這齣戲,以小紅衛兵為主角,是因為小紅衛兵,崇尚暴力與血與權力,但是最後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就會很空虛。我這樣濫情地說好了,夢想像鴉片一樣,一醒來整個人就完了。A君,這其實是你要說的才對,你應該以這個說服我。」
A君兩眼發呆看著B君滿頭飛髮,好想說一個笑話來化解這個尷尬。
A君說:「我講一個笑話,哈,我曾經親眼看見演幼梅的那個女生,把一隻流浪狗的眼珠用指甲血淋淋的徒手給挖了出來耶,哈哈。」
「但是,但是,那個女生,演嗜血的紅衛兵女魔頭幼梅時,演得真他媽爆爛喔。」A君,哈哈哈。
B君兩眼發呆看著A君,好想說一個笑話來化解這個尷
尬。
「……我也想,告訴你,一個祕密。」B君突然截斷A君的笑聲。
「其實,」B君故作神祕的看著A君的雙眼。
「其實,我是個光頭。」
說著說著,B君將自己的假髮拿了下來,頂上露出了光溜溜的粉嫩頭皮。
沒救了。他覺得他安排A與B君的對話很空虛很……但他什麼也無法改變。他最後甚至說救救我吧澤東他在書房裡哀嚎。他的書房還擺了那麼多關於文革時期的參考資料,可是無勞。其實很簡單,他媽的很簡單,他寫的故事實在跟真實的事件是如此相去甚遠。
你在哪裡呢澤東。吾愛。他突然的抒情起來,首先在書裡的情節中怎麼會出現冰椎鐵釘大柴刀呢。那些東西應該在超英趕美大煉鋼的時候就給徵收掉的。(但他就是愚蠢的給寫了進去。)還有為什麼要無端對老謝用刑呢?他的牙齒是因為什麼理由才給掰斷的呢?他編寫A與B君的對話中,發覺自己站不住腳的人格分裂。這劇本編寫的基礎好薄弱幼稚沒有說服力,只剩下一堆可有可無的血腥敘事。
真的不行了澤東你救救我吧。他哭得像小女生卻不知為何而哭。救救我吧澤東。
其實很簡單,他媽的很簡單。因為他沒有經歷過文化大革命,他是寫不出來那個時代的故事的。而且它的書名是紅衛兵的酷刑祕密日記,可是內容卻不是日記體裁也不是第一人稱。他咆哮,紅衛兵的酷刑祕密日記肯定會被評論家們批評得一無是處!
因為內容寫得實在真的是毫無實質意義可言哪。就像他小說中裡的角色無意義的賣弄血腥暴力變態。他空虛無助,他想尿尿,他偏執,但,但是他必須寫完。因為要窒息了,他只好快瘋狂地在自己書房裡尋找毛澤東,而此時一本毛語錄適時欺騙了他,他急忙翻起這本小書,像是,他曾經使用的聖經。
他拿了支筆,寫,紅衛兵的酷刑祕密日記。
紅衛兵的酷刑祕密日記。
紅衛兵的酷刑祕密日記。
紅衛兵的酷刑祕密日記。
紅
寫到這裡,我寫不下去,只能停筆。
因為我已對於收尾這兩個字感到無力與恐懼;我欲捏造暴力的無奈與空虛,最後卻變成書寫上的另外一種虛向暴力。我的主角,一名欲捏造文化大革命紅衛兵事件來書寫的三流小說家,發現筆下人物與自我愈來愈相似與同質;他發現自己也與筆下人物一般越寫越空虛,越寫越與自己所欲追求的真實書寫越是慘烈的互相歧異、相遠而去,這使他墜入虛構的暴力內外,如黑暗深淵的臨界定義之中。
回想當初我拿紅衛兵當作最主要的象徵,是因為我有時會想,那些個紅衛兵小革命同志們,如果有一天發現自己長大了並且也發現自己在年輕時代,那些無妄的幼稚的暴力時,會是怎樣的心情敘事呢?軀體心智與理想漸漸老去生鏽,變得無用且容易感傷起來,這是與自己經歷過之轟轟烈烈文化大革命事件是如此弔詭的相異之感呵。
而還必須生活下去(卻是生活在與當初清算對象如此相似的愚弱病私之中),他們的,關於毛澤東的,距離與疏離得以成立,與模仿與成為毛澤東來貼近毛澤東的漸進過程,那是如此空虛寂寞的,卻是實際的且必須去面對、去生活、去互相傷害的真實主體。
於是我寫小紅衛兵,並將其符號繁複化,但,你知道,我不知所云,並不成功。
畢竟,時光不會再倒流回到那個時代,因而無法真實解構並加以拼貼藉此扭曲他們的結構,事件以它最當時的最熱度過去了,就不會再回來,事件並不為不關它的核心的人存在。
我的敘事越跳越脫離我的控制;深深的空虛也找上了我。
我不是那些個青春洋溢造反有理的紅衛兵,不是扮演中的學生A、學生B,不是一個瘋狂的三流小說家(然他們究竟與我相異在什麼地方呢?抑或是我也是個『人物』呢?),我不是核心,我書寫,我只是一頁最燦爛暴力裡的局外者。但在暴力的形式之中,我之所慾,究竟為何?是可以反省或者超脫的麼?是暴力的形式吸引了我而得以書寫,亦或是我的書寫吸引了暴力的形式而得以具現?
悲哀的是,這樣的暴力的形式,必須以嘎然中止的方式,絕對存在,才得以成立。
謝教授
澤東看完了那篇論文後,從夢中驚醒。
許久過後,她不以為意,又撫著胸,繼續睡了。
又一個夢裡,澤東,她的名字被人們永世地崇拜與唾棄。
起床後,她發覺自己的下體,
來初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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