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第4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二獎:李宗玠〈我的心理評鑑〉
名家推薦呂正惠:這篇小說寫出家庭貧困的小孩在成長過程中的心理,情節細膩。
鍾文音:從心理評鑑側寫自己的處境,結尾時主人翁買彩券當作媽媽的生日禮物卻摃龜的情節,令人心疼,敘述口吻平實、一致。
林黛嫚:此篇有技巧,但不是很露骨,頗高明。
我的心理評鑑結果出來了,輔導老師推了一下眼鏡說:「各量尺結果平平……」
誰教我是王宜平呢?本來就是一個平凡、平常的高中生,考試六科有三科不及格,沒有考上公立高中,卻也是不錯的公立高職。我從來沒有做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但也不會離經叛道。到底為什麼媽媽堅持要輔導室為我做一次心智評鑑呢?
「她的智力測驗有一百一,與同年級比無論語文與非語文都落在平均數,在一百個人當中,大概站在四十九的位置上。她的心理年齡和實足年齡比不是屬於邊緣狀態或心智遲滯。」老師看看我再看看媽媽,又推了一下眼鏡:「最值得注意的地方,不是在她智商的結果,反而是她在受試的過程中,反應並不積極,比較冷漠,沒有動機去贏得高分。」
「對!對!對!」媽媽點頭如搗蒜,趕忙說:「她從小就是這樣,動作很慢,常常發呆,忘記這個忘記那個,以前以為長大了就會變,結果呢,都十六、七歲了,還是很幼稚,所以我很擔心她……」
老師偏過頭來看看我:「滿有意思的,她另外一份性格測驗的結果,也顯示出可信度有百分之六十六,也就是說可以拿來做解釋。宜平的成就需求不高、親和需求也不高、持久需求平平、異性需求也低於平均數。總括來講,她不見得希望把事情做得比別人好,對交新朋友和群體活動並不熱心,做事情有困難也許就放棄,對相反的意見和觀點也不多做表示。整個剖面圖沒有大的起伏,勉強說,她好像一杯白開水,沒有什麼特殊的味道。」老師想了一想又加上一句:「她可能沒有大問題,但是也可能並不知道如何來表達內在的困難和意願。」
「那怎麼辦?那怎麼辦?」老媽著急得似乎想從位置上站起來。
我的眼光落在媽媽龜裂的腳跟上,她很少穿襪子,尤其是這幾年,家裡生意不好,請的人越來越少,除了記帳、進貨、招待客人、有時洗碗的老吳不在,她就一個人全包了。我記得她本來不是很緊張的人,不過是不是最近也變了?
「我們再評估看看,媽媽不要太擔心,我會把結果告訴宜平的導師。有時候,大人的焦慮也會影響孩子的……」輔導老師難得露出一絲溫柔,冷不防卻又落下最後一句話:「心理測驗的結果像一面鏡子,只能反射出現況,並沒有辦法說明是什麼原因造成的,也無法直接去改變未來,所以日後再諮商看看。」
回家的路上,媽媽和我沉默著。我繼續放空自己,媽媽像是有心事。這一陣子,在挖馬路,鏗鏗鏘鏘,冷清的街頭總是有些聲響。我一回頭,看到媽媽在翻皮包,她說:「平平,妳自己有帶悠遊卡嗎?」媽媽一定錢不夠了。
早自習的時候,我正在睡覺。坐在後面的耗呆踢我的椅子:「實習課的工具借我擺一擺,妳有帶來嗎?」
這個耗呆很賊,還不是因為汽車修護實習課老師要檢查,自己不帶每次都要跟我借,還好我是丙組他是甲組。不過還是很懶得理他。耗呆看我沒有反應,就用中指,劃過我的頭,還念:「妳腦殘啊!」
我就是不理他。
耗呆惱羞成怒,趁老師一轉身,碰一聲用他的球鞋把我的工具袋踢到地上,我就回頭踩他髒髒的大便色臭球鞋。
老師聽到聲音不耐煩的說:「搞什麼!以為剛段考完就可以胡鬧?你們知不知道第一季全台新車銷售率創二十年來最低,看你們以後還有什麼車可以修?早自習不好好讀書,將來怎麼去面對學測,台北市的學校考不上不要怪學校……」
我轉頭給耗呆一個白眼,然後繼續面對課本放空。
下課的時候我趕緊收拾書包,禮拜五通常店裡的生意好些。雖然我小時候店裡忙得一塌糊塗,但是那時工作人員也比較多。現在家裡的生意非常不穩定,周末的時候好些,平日爸爸媽媽大眼瞪小眼。唉!真懷念以前電視台來我們餐廳訪問,還有人拍照,大人都很忙很忙,就沒有人會找我的麻煩了。
現在的客人都很精打細算,一個套餐兩個人吃,臨走還把炒飯打包,爸爸就說過:「我十年前,一斤魚翅九百塊進料,十年後,一斤一千九,客人的價錢不敢漲,兩個店收成一個店,還要怎樣?」
媽媽就會說:「你少進點酒,原料不要叫這麼多,我們不是五星級飯店耶!」
「你這什麼意思?我們金星魚翅是有口碑的店耶。」爸爸不服氣的回答。
「口碑,我看口袋裡有錢比較重要吧!」媽媽頭都不抬一抬。
「有錢的人以前一個月來四次,現在四個月來一次,能怪我嗎?我的菜一樣好吃,不偷工減料,是我的錯嗎?」爸爸理直氣壯的說。
只要是一閒下來,他們就彼此開火,有時候我也被流彈打到。真討厭生意不好!好累喔!
還是禮拜五好,生意忙的機率大,也不會逼我讀書,也不會彼此相罵,好一個快樂周末。
這學期開始禮拜六有補救教學,當然免不了我的參與。多數時候班上的小猴子們都閃到網咖去,老師一點名,就有好心人發簡訊叫他們回來。我的手機已經六個月沒付費了,只有將就著留在教室哪兒也去不得。
高職二年級以來,每天都要去學校,放學以後周二、周四還要去補習班,連周六和周日都要重修數學和汽車電工,光是用想的就又忙又累,其實自己也不願意這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會考不及格。同時,每一個人都在說,只有高職畢業,以後根本沒有工作的機會,那高中和高職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好像想做一個平凡、平常的人並不容易,讀書和生活似乎都很吃力。大概,讓我四周的人失望是不可避免的事,雖然我是不經意的,然而點點滴滴的經驗和結果,似乎就塑造了我。我是誰?我到底能做什麼?
回家的路上,因為挖捷運改了道,上課的時候睡得太多,遙遠的路程,在車上反而容易望著窗外發呆。
不熟悉的道路,多了兩個紅綠燈岔口,車子在黃燈前停了下來。
有兩個人分別在右側和前側舉著大牌子———「皇寶,只有菁英才可獨享的歐洲皇室頂級休閒高級別墅」。牌子有半個人大,風一吹,站在後面的人只有狠命的頂住支撐紙牌的棍棒,儘量減少風速的移動。
右側舉牌的人戴了一頂泛藍的棒球帽,牛仔褲口袋裡跑出一條耳機線,深色的球鞋看起來有一點熟悉,舊舊的髒髒的好像大便一樣,仔細一看,那可不正是耗呆?
車子開始起步,我好奇的轉頭再看,真是耗呆嗎?身高很像,體格一樣,只是帽子遮住了臉。難道我認錯了人?耗呆怎麼會在這裡?從沒聽他提過他有哪些家人,住在哪裡?
為建設公司舉牌的人就是常愛捉弄我的耗呆嗎?他的周末需要打工嗎?這倒提起了許久以來我從未有的好奇心。
周一的課仍然很悶,我開始偷偷注意耗呆。當然啦,酷酷的我從來不願意多講話像三姑六婆似的。
耗呆的功課比我好,通常都能低空閃過。平常喜歡向別人借東借西的,不借給他就暴力相向。我不怕他,因為我也不好惹。我不主動跟人說話,可是別人也別想占我便宜。我最有力的武器之一就是沉默,誰也不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這星期就是老媽生日了,兩個多禮拜以來,中午儘量吃一碗滷肉飯,車票加值了以後還有幾個銅板,咬咬牙省一點,我早想定了她最需要的禮物,下課就往校門對面的彩券鋪走。
整條路都在翻修,捷運走道修到哪裡,那裡就是步行者的劫運。一下子還沒法過街,也就順著單行道走走看。坑坑疤疤的路收起來的店不少,出現的是小地攤和手推車,夕陽照下來灰塵浮在光線裡,虛無渺茫,我看不清自己前面的路,只有腳下的大球鞋是真的,它吱吱喳喳的響,右腳的鞋底就要脫膠了。
這一側路我不熟,走著走著已經過了兩三個路牌。終於,一個修皮鞋的鋪子似乎與彩券店共用一個狹窄的店面。
一個婦人站在檯子後面。看到我走近,她側著的身轉過來:「電腦選號嗎?」我發現她的另一只袖子飄啊飄,空蕩蕩的,應該是少了一隻手臂吧。我也面無表情的低下頭去,把口袋裡的零錢拿出來。
「他不會講話啦!」突然有人從我身後大聲說。
我一回頭,居然是耗呆。
「想發財啊!」他一個箭步閃到店裡:「阿母,我來!伊是我同學啦!」
懶得理他。這個強勢的傢伙看不出來還會幫家裡做生意,有點意外。大概,那天在路口看到的舉牌人應該就是他。
「自己選號摃龜多,反正像你這種遜腳也想不出什麼好數字,電腦挑的好。」他自言自語的說;「電腦最公平,公平才有機會。」
「你也是汽車修護噢,將來有頭路才能娶某成家啦!」獨臂的婦人友善的說。
「阿母,伊是查某啦!」耗呆補一句,再回頭看婦人。
我真的這樣中性嗎?自問著順手接過彩券,也不知該說什麼。
「啊!啊!祝你中獎了!」耗呆的阿母有點不好意思,也不曉得講什麼好,笑笑說:「有空來玩。」
耗呆放下書包,動手整理狹小的店面,順口問:「轉右邊有公車站,你是補習還是回家。」
難得耗呆不借東西,也不惡整,與他面對面反而怪怪的,我轉身快快早點閃人。
老媽見我回來仍然苦著一張臉,但是看到我的生日禮物卻笑了:「平平知道我需要什麼!」
很喜歡看到媽媽笑,她這幾年很少笑,和爸爸兩人扯大嗓門的時候多。我很不願意去聽或想他們的爭執,但是日子就是天天在這樣的聲浪中度過。所以「放空」自己是我最好的辦法,不要聽,也不要說。能睡著最好,不能睡就睜眼任由事物飄忽而過。
這學期的實習課是要維修氣缸和引擎,但是管線因為車裝電子配備的關係,作業特別複雜。再加上要輪流使用焊槍,必須先開乙炔再點火最後加上氧氣來調整火焰大小。實習老師前前後後的巡走,就怕我們粗心大意出狀況。
實習課是不考試的,只是要檢查工具、成品做完展示給老師,再撰寫實習程序報告。分數可高可低,我上學期因為懶得交報告,結果被扣了二十分,剛巧六十分及格,好險,不然又得補救教學和低年級一起上課。
「王宜平,先把開關轉開……」老師嫌我手腳太慢,蹲下來幫我調整管線才離開。
「嘿!你先把乙炔開開,我們才可以點火。」同組的擔心老師關心太多,表示我們做不好,會降低得分。
這次的操作是實物,部分零件已經裝在引擎蓋下,我們需要焊接另一部分,完成引擎整體和電路設備。
「咦!什麼味?」我們做著做著,沒有看到冒煙卻聞到電線燒焦的味道。
老師離我們滿遠,在教室的另一頭,一個同學大聲說:「快看,有沒有冒煙,會不會著火了!」
另一個吼著:「快叫老師,快叫老師,準備離開車子,說不定會爆炸!」
有這麼嚴重嗎?我呆在那兒,一下子不知該怎麼辦。
「馬上離開!」老師大叫一聲:「前面那組的馬上散開!」
「你白癡噢!」只見耗呆一個箭步從教室另頭衝過來,不問青紅皂白,往我胸前硬推一把,喊著:「快閃。」
「趕快解除電池連線,你、你,跟老師一起來,不要怕。」老師也趕到前面來,指著耗呆大聲喊。
我往後退,一步站不穩跌倒到地上。其他的同學圍著冒出焦臭的車指指點點,又驚訝又緊張。
我的長褲上沾了機油,手臂在地板上也磨破了皮。我真氣自己,笨笨的又多了一次丟人現眼的紀錄。眼淚在眼眶裡,就是流不出來。
一陣混亂之後,耗呆臉上還沾了油漬,就跑來找我:「你真的中獎了唉!你們這台車很少有狀況的。」
大概看我滿慘的,難得說話帶殺氣卻勉強婉轉的說:「靠!你會不會保護自己啊!再搞下去少了一隻手,做工都沒人要!」
晚上彩券開獎。媽媽摃龜了。
爸爸說:「我才不會買這個玩意,萬一中了大獎怎麼辦?能放棄你和你女兒不顧嗎?我是認命啦!」
媽媽難掩失望,一個廉價的夢就這樣又破碎了。她在找我:「平平,學期就快結束了,你要回輔導老師那兒去協談嗎?」
一下午的汽車的緊急狀況,累得我發不出聲來。
「為什麼又不講話?」媽媽找到我坐在店裡孤立的角落:「又是誰欺負你了?你怎麼不說出來呢?」
我什麼都不想講,也講不清楚,我腦海中還有那股焦臭味,大家都爭睹拆下電池,而我跌坐在地上的那一幕。我真是那樣無能又遲鈍嗎?
「平平!謝謝你的彩券,等媽以後有多餘的錢再……」媽看我苦著臉悶得有些奇怪:「今天怎麼看起來很頹喪?」
真好!有人看出來我的傷心和無助了。
「你跟媽媽講話啊!」媽媽很專心的看著我,沒有抱怨這是一個倒楣的生日。
我看著空曠的餐廳沒有一個客人,腦海中的耗呆撐著賣地產的大牌子。我真的需求不高,我只希望汽車實習課時平平安安;我對生活不熱心,只盼望一家人再也不為生計爭執。只是,只是,我要如何啟齒告訴大人我如此平凡的心願呢?
我想,也許耗呆也應該去做測驗。他憑什麼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我為什麼什麼都沒做反而被輔導老師說教?心理測驗大概是一面哈哈鏡,該瘦的變胖,該胖的變瘦,這些影像可能都是虛假的。我和耗呆都有資格去心理評鑑,因為困苦和窮乏的人總是容易被人踐踏,而難以獲得幸福美滿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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