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第6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二獎:簡瑜彣〈耳〉

圖/鄭青青
圖/鄭青青

看著黑板上有些扭曲的弧線,李茹雯著實覺得煩悶,尤其是每次當老師在套入數字描點,畫出曲線時,坐在第一排第一個的她,只能「欣賞」老師的後腦勺。聽著數學老師越講越興奮的語氣,活像售出最後一套限量商品的電視購物主持人。被他身軀擋住的算式,像被別人捷足先登買走的商品,搶不到的茹雯氣得頭一撇,看向窗外。

微愣,不可置信的看向窗外。她看見了移動的樹木,不,是奔跑的教官。陸軍教官氣急敗壞的從另一條走廊狂奔而過,剛好從茹雯位置的角度能清楚看見。她有些疑惑。繼移動的樹木後,跑過的是新上任的主任教官,驚慌的表情堪稱獨家,從來只在學生面前板著臉孔的他,竟然如此狼狽急忙的鑽進廣播室。

茹雯把視線拉回黑板,老師已走到講台的另一端,她連忙振筆疾書。正與時間奮戰,她急著要在老師把算式擦掉前,統統複製到自己的筆記本上。

「教官室報告──二○七黃恩儀、三一四何玫,到教官室報到!」主任教官的聲音微慍,「報到」二字更是低八度。上課中的廣播特別令人緊張,像發生什麼大事似的。茹雯看見教官從廣播室出來,方才他跑步的模樣在她腦中重播,捉賊似的。她想。

下課後,教室一如往常的躁動,李茹雯看著剛才抄的算式,有些不合理論,大概是抄錯了,她暗忖。正想問坐在身後的數學小老師,轉頭才發現,班上大半的人正以坐在後排的許為中心,圍成一圈。七嘴八舌的,不知為何的刻意壓低聲音,但熱烈的討論著。出於好奇,茹雯圍了過去。

話題繞著方才被教官廣播的那兩人打轉。

兩人的生活背景被在場的人摸個透澈,簡直是身家大調查,從黃恩儀是眾所皆知的糾察隊大隊長,到從前有個速食愛情般曇花一現的男友,再接回三年級的風雲人物──何玫,雖然茹雯對她僅止於跆拳道隊主將的印象。

「何玫這隻拉拉新聞不斷啊。跆拳道隊主將真那麼吃香?」

「黃恩儀真的是拉拉?前男友的消息不會是假的吧……」

有一搭沒一搭的,在她們兩人的背景上做評論,像在最外圈的操場上走著,沒有人願意直接走向中心。茹雯在這稍嫌曖昧的字句中載浮載沉,沒有人願意丟出救生圈。只聽到了一個生詞──拉拉──黃恩儀與何玫被教官通緝的關鍵詞。

「什麼是拉拉?」直球。

「……」大家靜了下來,像揮棒落空那一剎那觀眾的目瞪口呆。

直球,而且是記好球。

「是一種呃,神奇的種族。」

接話的是簡,班上的胡扯大王,茹雯瞪著她,半信半疑的表情。

「真的啦!」簡坐到她身旁的桌上,賊賊的笑收斂了幾分。說話時,手順便搭上了她的肩。

「簡老師告訴你,拉拉就是一種跟我們長得一樣,但有狗狗的耳朵的種族。」

簡的表情真讓人覺得有那一回事的意味,不信不行。茹雯把「騙人」這樣一句話吞回肚子裡。

「真的有嗎?那我怎麼從來沒看過?」茹雯半信半疑的問。

「當然,我們可是女校。」不知誰加了這麼一句。

茹雯不懂這句話,選擇跳過。

她的注意力轉向簡繪聲繪影描述的,那長著毛茸茸耳朵的人身上去。

「我們班有拉拉嗎?」又快又直,直攻好球帶。茹雯可說是今日最佳投手。

大家突然沉默下來,眼神有點飄移。哪壺不開提哪壺。

但很多人不自覺的將視線投向許。

「妳們一直看我做什麼!」許的聲音慍怒,劃破好半刻的沉默。

「我知道妳們很想問,我說清楚了,我跟何玫沒關係,我們只是隊上的搭檔,我也不是拉拉!」

大家一哄而散,被許的怒氣趕回去的。正巧,上課鐘響。

國文課上,老師正在講解考卷上的閱讀測驗──彌子瑕。

「彌子瑕色衰愛弛,不再受君王所喜。」老師說。

──彌子瑕是不是也長了一對奶油色的狗耳朵呢?君王喜歡他笑起來,連耳朵也會跟著豎起來的表情。只是他老了之後,君王發現彌子瑕根本與自己不同,所以要殺他……

人總是不能容忍與自己不同的事物,是嗎?

教官狼狽氣惱的表情再度印上茹雯的心,她突然閃過希特勒對待與自己不同種族時的殘暴手段。

人總是不能容忍與自己不同的事物。在這裡也是嗎?拉拉。茹雯問著。

每個月的例行公事,座位會像大風吹一樣換過。班長決定的,讓大家都有機會坐到不同的位置,順便熟悉班上的同學們──雖然她們已經高三,夠熟悉了。

茹雯剛把桌椅搬到新位置,坐下來,熟悉一下四周,抬頭才發現,削得極短的褐色頭髮映入眼簾,是許。

接下來的一節課,茹雯沒有把視線放到黑板上過。同班三年,自認與大家夠熟悉了。坐在許後面的她,這才發現有很多事她實在不清楚,譬如說,她正在觀察的,許的頭髮。

──記得一年級的時候,許的頭髮沒有這麼短吧?茹雯自問。

──她的頭髮是褐色的嗎?我一直以為是黑色。茹雯自答。

許的頭髮削薄,層次打得很高,髮旋的地方會亂翹,像鳳梨一樣,其實她有點自然捲,髮型看起來總是亂亂的,會讓人想用手把她的頭髮用力亂撥。

課中,茹雯看見許用手支著頭不動,好半晌沒動作,老師上完一課了也沒動手翻頁── 一定是睡著了。

上一堂的體育課,上的是排球。茹雯向來不喜歡球類運動,就連桌球都有被砸的份,她比較擅長的是長跑,運動會可以跑上一千五百公尺,再接著跑大隊接力。

茹雯坐在旁邊看班上的人打六人制比賽,才發現許十分活躍,站在前排的她擅長殺球跟吊小球,把另一隊的同學整得不可開交。

許可開心了,笑得闔不攏嘴,像玩瘋了的小孩。在陽光下奮力跳躍,球瞬地猛力過網,許落地,輕鬆的轉轉方才殺球的臂膀,對隊友扯出一個自信的笑容,熱力十足。

茹雯怔怔的看著,愣。回過神後才覺得奇怪,自己發什麼呆呢?大概是為沒把剛才那幕拍下來覺得可惜。她想。

玩得太累了吧!茹雯心裡對許揶揄著,思考如何把她叫醒。

茹雯往後坐了些,拿起橡皮擦,瞄準許亂糟糟的頭,用力一丟。

──許沒醒,但剛好寫完黑板,轉過身來的老師看見了這一幕。

「李茹雯妳上課在做什麼!專心一點!」老師念了她一句。四周傳來低低的竊笑。

「妳做了什麼好事啊?」許被老師的聲音吵醒,頂著一臉惺忪,轉過身問。

「沒什麼,好事而已。」茹雯把許的頭髮撥得更亂。

高三的生活除了寫考卷以外,似乎就沒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了。茹雯安安分分的寫完一份又一份的考卷後著實覺得無聊,似乎與以前不同,她現在常常覺得考卷越寫越沒意思。生活就像平靜的海面,茹雯以為自己會安於平平順順的航行,沒想到自己越來越不安於室,期待颳點風、起點浪。

「拉拉」算是進入她生活中的新玩意,雖然她覺得簡的話不能信──八成是騙人的。但她還是期盼能看見簡話中偶爾的兩成真實。

「拉拉」的消息不算少,有許這個情報圓心,茹雯總是不經意的聽見許許多多她無法搭腔的小道消息──附帶著的是隱晦的形容、曖昧不明的笑容,沿著事實的邊緣打轉,游移於真實與想像之間的話題繪聲繪影。眾人僅止於旁敲側擊。

沒有狗耳朵的任何人們,如同一族類的談論著他們的是是非非。

茹雯著實不懂,那樣的種族有著怎樣的特徵,好讓大家說長道短,也不懂教官們出自於何種心態的獵捕──恐懼嗎?──歧視嗎?

──茹雯,下次如果教官再廣播要同學去報到的時候,妳去看一下,大概就會知道了。

許身邊的人曾如是說。

許趴在桌上填著不像考卷的紙張,茹雯好奇的接近瞧著。

「心萍,那是什麼?」許的本名是心萍,茹雯與她比較有交集後才開始不連名帶姓的喊她。

許抬頭,放下手中的原子筆。

「喔,這個是升段的報名表。」許把紙張遞給茹雯。

「升段?跆拳道的嗎?」

「對啊,黑帶喔,終於,何玫去年就考過了。報名費好貴喔,希望我一次就能考過。」許說著,茹雯的注意力被報名表上的照片吸引。照片中的人,笑容有點不自然,害羞的、淺淺的微笑。頭髮及肩、烏黑,但有點亂亂的。

「這是妳多久以前的照片啊!跟妳現在差好多。」

「沒多久吧。國三。」許一向沉默寡言,兩三個字便回答過去。

「很有氣質耶!妳為什麼要剪掉啊?」

「因為我想當男生啊。」許沒把頭抬起來。

「啊?」茹雯覺得驚訝。發出疑問後才覺得不太禮貌。

「開玩笑的啦,練習會流很多汗,要洗很麻煩。我加入跆拳道隊沒多久就剪了。不過妳不覺得很帥嗎?學妹都這樣覺得耶。」許特有的靦腆微笑,盯得茹雯不好意思大聲說,其實她覺得許很帥。

「嗯……」茹雯呆愣,沒有回答。

「不要太認真啦。」大概是覺得茹雯有點為難,許趕緊打圓場。

「不過何玫看到我這張照片之後,想叫我留長……反正她想看,嗯……加上我升段完之後,大概也有好一陣子不會練跆拳道了吧。妳說呢?」許抬頭看著茹雯。

茹雯盯著許微亂的髮,跟有點單純的表情,其實好適合。

突然覺得後悔稱讚她的長髮了──一點也不希望她換。

──如果我說「不好」的話,許會放棄留長嗎?

──我跟何玫,誰說的比較有分量?

茹雯腦中浮出了幾個問句。

「嗯……都好。」茹雯始終沒有勇氣問出口。

茹雯趴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裡,想著許的幾句話,想著許褐色微亂的頭髮。突然想到簡說的,有著狗耳朵的人。雖然知道是騙人的,但覺得奶油色的耳朵配在許的褐色短髮上十分合適。加上許那孩子氣的招牌笑容,真的跟拉不拉多狗好像。單純的可愛。

「何玫說……」茹雯想起許提到何玫的表情,著實不安。

──何玫。幾乎與她沒交集的人,突然令她敵意萬分。

茹雯仔細想想,其實常常在走廊上看到何玫,雖然她的教室不屬於這層樓,但卻十分喜歡來串門子,似乎整條走廊上的班級都與她有交集。因為長得高䠷,何玫總是喜歡把手搭在別人肩上,茹雯對於她那樣的動作實在看不慣,說是勾肩搭背,也不太像,像是把玩具摟得死緊的小孩,宣示所有權的任性。茹雯更是不喜歡何玫在社團結束後,搭著許的肩說話,遲遲不肯讓她回教室的樣子。

「我跟何玫沒關係……」許不久前的一句話,讓茹雯突然安下了心。回想起許說話時的口吻,甚至覺得有點得意洋洋,勝利的氣息。

──我在幹嘛?怎麼會有這種念頭?茹雯倏地從床上爬起。

許不知為何,頓時變得重要萬分。

許最近上課變得有點心不在焉。這是茹雯觀察多堂課下來的結果。許常常在下課後不見人影,上課一兩分鐘後才匆匆出現,有時甚至比老師還慢。她老是說──去洗手間。

──不會是生病了吧。茹雯想,但老覺得有些不安,感覺許好像在進行什麼事,卻不想讓大家知道。

許最喜歡的排球課,竟然沒出現。茹雯四顧張望。

──明明上一堂還好好的,上一堂課還是她最不喜歡的數學課呢。怎麼這節就不見人影?

「許心萍生理期。在保健室休息。」風紀股長對體育老師說。

茹雯覺得不太對勁,許昨天明明還問她要不要去游泳,當作補課,因為許跟她上星期游泳課才因為例假缺課。明顯就是騙人的,為什麼沒人發現?

體育課接近尾聲,茹雯依舊坐在樹下,許沒有下場比賽,她便覺得球賽沒那麼精采了。而且她十分不安,許最近異常獨來獨往的安靜行徑與今天的缺課,讓茹雯覺得有什麼事即將發生。

下一堂課,許準時出現,有點疲倦的支著頭,看著黑板。

──或許真的是生理期。茹雯想著,傳紙條問了她身體情況。

「還好。」許轉過身,小聲的說了一句,對茹雯微笑,但顯得有點疲累。許還沒轉回去,便聽見廣播前的幾個單音。

「教官室報告──三一四何玫、三一五許心萍,到教官室報到!」

班上頓時安靜下來,連老師都停止書寫黑板的動作。茹雯呆愣的看著許,許盯著她的臉,投以一個有點苦澀的笑容。隨即起身,前往教官室。

幾秒之內的事,茹雯覺得不可思議的漫長,許走到教室外的一舉一動,都像慢動作重播般,茹雯直勾勾的看著她,彷彿許會因此而停下腳步。

直到許走出教室,茹雯仍呆坐在位置上,直到,腦中打入之前同學說過的一句話。

──下次如果教官再廣播要同學去報到的時候,妳去看一下,大概就會知道了。

茹雯像觸電般從座位上跳起,毫不猶豫的向教官室跑去。

「李茹雯!上課……」老師的聲音瞬間被拋諸腦後,茹雯聽不清她說了什麼。

往教官室的路程變得異常漫長,長得讓她腦中有足夠的時間思考。

──下次如果教官再廣播要同學去報到的時候,妳去看一下,大概就會知道了。

知道?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知道什麼?要尋找長著狗耳朵的人?知道「拉拉」到底是什麼樣的生物?

知道?她想知道許為什麼會被教官找去,她跟何玫……

茹雯越跑越慢,在教官室前停下來,她從窗縫中偷看,避免被教官看到。

何玫是不是如同她們說的,有著那樣一對耳朵?

茹雯透過窗縫,只看見何玫與許站在教官面前,背後仍牽在一起的手。

視線看不見到底有沒有耳朵。或許有吧,茹雯想。

簡難得是對的。

因為,她正感覺到自己頭上那對毛茸茸的耳朵沒精神的垂下。

●詳細決審記錄及四篇優勝作品將陸續刊於聯合新聞網.閱讀藝文「文學獎大賞」專區:http://mag.udn.com/mag/reading/itempage.jsp?f_MAIN_ID=392&f_SUB_ID=4161

聯合報 D03 簡瑜彣(新竹女中三年級)2009/08/24

聯合報 D03 聯合副刊 簡瑜彣(新竹女中三年級)2009/08/25

第6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二獎 聯合副刊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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