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第7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首獎:姜志鴻〈放封的日子〉

圖/達姆
圖/達姆

作者用很輕的調子,一路諧謔的角度,將巨大的恐慌轉化成荒謬,在故作輕盈的恐慌中,具有放大的溫情。──張大春

這是一篇符合該年齡世代之作。敘事有機,也迴避了刻板的寫法;能專注地講究一件事情,讀來生猛有力。 ──朱天心

第一階段學測學科考試考完,第二階段術科也在後一個星期六、日舉行完畢,緊張的氣氛被春節劈哩啪啦的鞭炮聲炸得無影無蹤。九百多個日子以來,被書本壓得長不高外,白髮也竄出頭皮,零散擠在微捲的黑髮中,顯得有一點老成。頓時胸腔裡被完全掏空沒有內臟,頭殼裡也感覺不出有大腦的存在,身體輕盈得像鋼鐵人一樣,聳起肩膀就可衝向浩瀚天際,一副完整的骷顱支架標本遊蕩在阿母身旁,我告訴阿母,我好無聊不知道做什麼好?想養狗?想養貓?想養黃金鼠?阿母說我養你就快養不活了,拈花惹草可以考慮。阿母要我學洗頭,我假裝她在說外太空語聽不懂。每天的活動就是吃、睡、拉、撒、顧電腦,偶爾偷瞄店裡的洗頭妹,她長得比我大隻,有我喜歡的嬰兒肥,長長直直烏溜溜的秀髮是我幼稚園時的偶像,美少女的化身。我不敢跟她站在一起,怕她傷了我的男人自尊。阿母喜歡她的踏實和肯學習的態度。

被阿母嗡嗡嗡的吹風機吵醒已是下午兩點。慣性的打開電腦ki ki ki即時通上覓我的人一大堆,盯著螢幕上的對話方塊,一個個火星文和錯別字跳進我的瞳孔,馬不停蹄的鍵盤聲,掩蓋過阿母和客人的對話,從電腦螢幕反光的影像,我看到洗頭妹空閒的時候,會湊過來看我即時通的談話,我都假裝沒看見,按下滑鼠左鍵切換陪我長大的神奇寶貝遊戲畫面,繼續,戰鬥、補血、進化、進化、補血、戰鬥。

秀雲阿姨問阿母,你的公子功課很多嗎?打字都比我還快,成績一定很好。

阿母往我坐的方向,賜我一雙白眼,順便偷瞄誰覓我,外加奉上一句「哼!」半天不說話,繼續順洗客人三千煩惱絲。我用眼角餘光測量阿母離電腦的距離加上她老花的度數,根本看不清楚我覓誰,阿母是做做樣子罷了,洗頭妹滿臉狐疑的看著我。

阿姨感嘆現在的小孩好可憐沒事就抱著電腦,沒有其他童玩可玩,沒有接近大自然,所以近視很深,成天跟機器講話不會與人應對,國字都寫得很醜,國學常識更糟,這就是國父說的「文明的惡果」,人與人互動少了,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更禁不起長輩說幾句,這樣一代一代下去怎麼辦?她說她的媳婦,學歷很高,家事都不會做,三餐煮好請她下樓吃,好像欠她錢,還擺個臭臉給我看,要不然假裝沒聽到,這個年頭長輩都是多餘的。說著說著低聲啜泣,阿母遞了面紙給她,我回頭看看那阿姨,用念力告訴她,我會好好孝順阿母的。

聊到熱絡處,喵喵要我打電話給她。

我拎著忐忑不安的情緒秒殺間遁入我的房間,輕輕關上房門。荷爾蒙直線飆揚,重溫國中以來第五個女的朋友咬耳朵講電話。撥了發話鍵,期待回音……

「是啊!」喵喵說。

「那還用說,哈哈哈!」我大笑。

「客人阿姨一直念一直念,念得我好煩好煩,很想捶牆,討厭死了,你媽會不會這樣?」我說。

「我媽說小孩子要聽大人的話,五倫要遵守,我討厭儒家思想,大人都不聽我們的話。」我繼續說。

「現在父母說不能這樣不能那樣,當下我們會很生氣,將來我們也當了父母,小孩不聽話,我們也是很頭痛。」喵喵說。

「我不生小孩就好了。」我說。

「以後的事很難說,現在聽話就好了。」喵喵說。

一股青春盪漾的空氣分子瀰漫整個房間,一直向外流竄。

阿母似乎嗅得出她的寶貝兒子往戀愛的崎嶇小路走去。

阿母下班是在月亮高掛屋角,早睡的人兒進入寤寐狀態中,遠處流浪狗兒發出嗚咽淒厲的哀鳴時分。

阿母一進門就聽到我一個人非常愉悅的喃喃自語,不像背唐詩或宋詞,她心想我是不是得了憂鬱症,還是宅過頭不正常。

她駐足我房門許久,走到客廳把音響搬到我房門口,放入晚課CD,扭開最大的音量,她不恐懼警察何時來取締。又到她的臥室拖出她每次生氣要調整情緒坐的搖搖椅,擺在音響旁,蹺起二郎腿,嘴裡嚼著她愛吃的蒟蒻乾,盯著我何時把房門打開。

我知道阿母生氣了。

關了手機,假裝睡覺,我知道這樣很假仙,卻好像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的好孩子。但是我的心臟鼓脹得像氣球,上面寫著:阿母不尊重我的朋友。隨時就要炸開,讓我很沒面子。

大白天,我躺在床上,睡夢中手機震動把我吵醒,是喵喵打來的。我把棉被蓋住整個身軀,蜷曲得宛如一條被烤熟的火紅草蝦,以為這樣阿母就完全聽不見我們的對話。

半個小時過了,話筒那一頭傳來急急切切乒乒乓乓的敲門聲,是喵喵的媽媽喚她去買醬油,我掀開棉被讓濕漉漉的頭髮水氣蒸發一下,伸著懶腰,調整肺活量。啊!這真是過癮的聊天方式。

洗頭妹正在掃地,我走到沖水檯前,彎下腰,洗完香汗淋漓的頭髮,抽了一條乾淨的毛巾,擦拭頭髮上的水氣,指腹隨機按捺頭皮給髮根呼吸,促進頭皮血液循環。走到鏡檯前,插上離子夾,挑起一束束的捲髮,把它們教訓得一支支往上衝,很潮的那種。林阿姨原本低著頭沉醉在阿母的手藝中,享受貴賓級的服務。她猛然像觸電般把頭上揚四十五度,奮力撐開牛眼大的眼睛,張開她那血盆大口不假思索的說:「啊!弟弟,你好手藝,畢業以後可以繼承媽媽的衣缽,我的頭髮可以讓你設計。加油喔!」

我勉強從嘴角擠出一抹假假的微笑,從鏡子裡看見洗頭妹那雙彷彿看到偶像的眼眸,靜靜地、崇拜地、盼望著她的偶像施捨她萬分之一秒的關愛。

阿母這行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以上,有時客人預約,還要更早或更晚,每天洗客人頭髮的洗髮精和燙髮液的侵蝕,纖纖細指會龜裂、會癢、會起紅疹、會流出鮮紅的血,尤其到了冬天寒流來襲,手掌手背一條細紋就是一道傷口。看見阿母滲血的雙手,我很想把她的雙手纏得跟木乃伊一樣,讓她好好休息。阿母從來也沒喊累喊痛,只有抱怨沒客人,生意難做。

圖/達姆

電話螢幕又亮了,我看看洗頭妹,確定阿母忙碌的程度,拿起電話放進口袋裡,好像拿錢要去買零食的樣子,緩緩步出店門口,閃入對面巷子一間庭院種滿七里香的公寓,尋找可以掩蔽我的藏身處。我看到門口有一把椅子,我背對著馬路直接黏上去,認識我的人以為不是我,就不會去跟阿母告密,盡情地讓我與喵喵聊天解悶。

電話中發射出你在做什麼、吃飯了嗎?像是關心又像是我阿母碎碎念。哇!怎麼每個女生都這樣?

身後巷道的機車車速大概是二十,汽車約三十,行人約五,流速緩緩像一條小溪,悠悠跟著時間的輪子識趣地配合著轉動,讓我感到青春正在消逝中,我適時演出不讓時光溜走的戲碼,想讓青春年少留些痕跡,哪怕只跟一個陌生人說一句話。我跟喵喵聊的盡是學校評比,以前的朋友、家庭人物、逛街心得,填補阿母不讓我養寵物的空虛,打發時間的方式。

垃圾車長笛響起。電話插播,是阿母。已經是第五通了。

阿母是急驚風,奪命連環叩,就怕她兒子被女生搶走。

是的,我的心就快要被喵喵偷走了。她就像一塊汪洋中的浮木,我就是那載浮載沉的失足者,一旦抓住浮木就隨其飄盪。

我快步跑回家,抓了垃圾袋便往外跑,阿母滿心歡喜心想事成。洗頭妹搞不清楚我在急什麼,目光跟隨我跑進跑出。長長的馬尾巴在腦後左右晃動,這種律動是青春的氣息。

丟了垃圾,我往前走到一棟剛建好的大樓下,倚靠騎樓的大柱子,夜幕低垂。我身穿黑衣黑褲戴上粗黑鏡框,像極了山寨版蝙蝠俠,我想應該沒人看到我,觸動螢幕繼續打電話給她。喵喵告訴我,她媽媽故意在她的房間門口動作很優雅的蹲著擦地,揮來揮去,很久很久不願離去,難道她母親也是怕女兒被帥哥拐跑?

店家招牌燈一盞一盞被黑夜吞噬。行人步伐愈走愈快,還不時往後張望驚覺後面有個怪叔叔跟蹤著。賣蔥油餅的小販,推著車子停在九號撞球坊門口;騎三輪車賣臭豆腐的阿伯,在我眼前停住,一聲聲顫抖的臭豆腐的叫賣聲,拎著一縷縷白白的油煙,拖曳著一陣陣傳統嗆鼻既臭且香的辣味,鑽進我的鼻孔。我想阿母應該拉下鐵門正在打掃。

我按下關機鍵。喵喵一句句要想我、要念我、要打電話給我的催眠聲,就像針灸扎在我全身的穴點,痠痠的、麻麻的,打通我阻塞已久氣血不通的任督二脈。

我從玻璃門外,踮起腳尖往裡看,阿母揮灑掃帚的美姿美儀揚起一片灰塵,飄浮在空氣中的懸浮粒子,在投射燈的照耀下,一顆顆比鑽石還耀眼奪目。她的情緒如海嘯。我想阿母一定是在煩惱這個月我的行動電話費吧。我一進門,

「兒子,你打電話給誰?」阿母問。

「沒有,是對方打來的。」我說。

「對方是誰?」阿母問。

「同學,高……高中同學。」我回答。洗頭妹本來正在拖地,被我這句話打岔,抬起頭看著我說謊的表情。

阿母沒有說話低著頭離開了。

阿母,我說謊的時候你都知道,只是不想斥責我,可是您這種慈悲會害了我。我真的無法控制我的手指頭,這種刺激的動力驅使著我,繼續享受拚命按下十個數字的快感和耳畔輕聲細語的呢喃。我很想問洗頭妹,這種雞鳴狗盜的行徑是談戀愛嗎?

開學了。

一大早,在阿母聲聲催促中,遊魂似地爬起來。

捷運車廂怎麼沒有看見和我穿相同衣服的同學?我想我是太晚搭車吧。捷運站裡,相同速度的電扶梯,面無表情的上班上課急速人,撞到我了也不會說聲對不起,踢踢踏踏咯咯咯咯踩著地板直來直往,交織成密密麻麻萬頭攢動的螞蟻。這是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生命力巔峰的景點。

出了捷運站,登上電梯到達八樓,開了門,沒有吸到一絲絲二氧化碳,一切靜悄悄的,彷彿進入荒廢已久的地窖,暗暗的、灰灰的、冷冷的。上學期貼的寒假行事曆仍舊在布告欄的中央。電梯旁窗戶滲進晦暗的微光,迷迷濛濛的看不清楚什麼。我遲疑了半天,難道開學日被我提早一天?我抓抓頭,撥了電話給阿母,她正睡回籠覺,我請她下床察閱行事曆,並且打電話給班導。答案確定是我們搞錯了。

跟上走春的藉口,我搭上捷運文湖線到美麗華購物中心,聽說那裡有摩天輪和大金剛。去看看那個被大金剛救的小孩有沒有受到驚嚇,等一下我帶他去恩主宮收驚。哇!一大早沒有遊客也沒有那個小孩更沒有金剛,一定是他們昨晚被帶去療傷敷藥,遠遠只看見還在作夢的摩天輪,孤伶伶的站在廣場上等待太陽升起。我順路來到台北機場,想親眼目睹飛機起飛和降落輪子藏匿的巢穴,調好單眼相機的焦距,繞了一大圈,開著冷氣的大廳只見繁忙的工作人員,和準備搭機前往目的地的遊客。沒有飛機的影子,我問櫃檯小姐飛機在哪裡,她說登機門才看得到飛機。

我躍上文湖線往動物園去尋找兒時的記憶。想著那對國王企鵝和熊貓不知道會不會笑我提早一天開學,我遊蕩在初春微涼芬多精飽滿的現代叢林,與可愛的動物為伍。來到可愛動物區,找到可以容下我的地方,仔細端詳國王企鵝的容顏,嗯!確實比我帥。我發現牠們數目變多了,有的動作都一樣,我想雙胞胎也有差距。啊!我也是帥哥企鵝,與牠們站在一起。吼!原來是鏡子。我扮著鬼臉嚇牠們,牠們無動於衷,我想請喵喵幫我傳簡訊告訴牠們家族這個天大的祕密。圓圓的,懶洋洋的熊貓不理我,只顧啃著手上握緊的竹葉,偶爾跟玩伴嬉戲,眼裡沒有我的存在。

我漫無目的地走了三圈。園中的動物都認識我,看見我都會抬頭行注目禮,大象長長的鼻子,吸了一口泥巴準備噴向我,我吐了舌頭趕快跑,我把我和喵喵的山盟海誓告訴長頸鹿,請牠們千萬不能告訴阿母。

吃完甜甜圈,感到有點睏,想打電話給喵喵,發現電話放家裡。

我回到家,沒有看見阿母,書桌上放著電話收費通知單,我推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框,仔細端詳應繳金額,歐買嘎!二萬五千三百二十九元整,我驚叫著,真的闖禍了!這麼昂貴的通話費,我到底做了什麼大事業?我有想燒炭自殺的自責。

阿母到底去哪裡了?

我怎麼活下去?

……

我把SIM卡從手機肚子抽出來放在供桌上,手機包了十二層報紙扔在床下最角落,衝出大門,撞到來打工的洗頭妹,她大叫:為什麼大街小巷奔跑著?

找阿母……

找阿母……

找阿母……

聯合報 D03 姜志鴻(台北市私立志仁高中普通科三年級)2010/07/19

聯合報 D03 聯合副刊 姜志鴻(台北市私立志仁高中普通科三年級)2010/07/20

第7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首獎 聯合副刊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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