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第13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散文組 首獎:林或然〈瞞〉
這篇作品交織了兩種意義的「瞞」,以很淡的寫法表現很大的悲傷。 ──廖鴻基此篇層次豐富,不做作,掌握平淡生活小事的精髓,能看出作者有清楚的美學追求。──柯裕棻
我已經坐在面試的房間一段時間了。冷氣有點強,即使穿著長袖襯衫和長褲,仍感到陣陣寒意。
「那麼,你為什麼想就讀獸醫系?」
一位一臉無聊的教授翻閱著我提交的審查資料,似乎不知道還能問哪些問題。
「我家以前曾經養過狗……」我不假思索的說出練習過的一大段標準答案,一個和動物相處的經驗。教授沒有露出特別的反應,我知道自己的回答十分普通。
「時間差不多了,最後你有沒有什麼其他印象深刻,和動物有關的經驗要分享的?」另一位教授保持著堆滿的笑容開口。
我猶豫了一兩秒,保持微笑搖搖頭,「沒有了。」
●
走出面試場地,我忍不住抬手遮掩眩目的陽光。明明還未入夏,氣溫卻已如盛夏般懾人。
對於教授最後一個問題,我並沒有說謊。雖然我確實有印象深刻的經驗,但我並不打算分享。
那是小時候一個像今天一樣炎熱的日子。
那天我和我的朋友,就稱他為丙吧,跑到小學的後山上去抓魚。名義上是為了自然觀察的作業,實際上是兩人想去玩耍。
伴隨著豔陽和蟬鳴,我們走了一大段路到山坡上的小塘。我的左手拿著一個塑膠罐,右手是一支綠色邊框的小漁網。只有半是樹蔭的路途讓我的背部被汗水浸濕。丙則背著一個裝著水壺的側背包。
到達我們的目的地——一個小水塘後,我們興奮的盯著那些小魚和蝌蚪看了一陣子。潺潺的水從石間流過,水氣和樹蔭帶來陣陣涼意。終究算是城市的小孩,我們對水塘的這些小動物充滿了好奇心。我們商量了一番,抓了兩隻小魚。
歸途依然十分炎熱,我用雙手捧著塑膠罐向前走著。我和丙興奮的討論著回去要用什麼當魚缸,要不要買飼料等問題。丙說,他可以去學校旁的水族館買飼料。突然我跌倒了。如果是在電影裡,這種時候大概會看見慢速鏡頭,特寫我的姿勢與塑膠罐緩慢脫手的過程。手中的塑膠罐在瞬間飛出並狠狠砸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我的膝蓋和下巴也狠狠撞上地面,痛得我一時說不出話。
回過神來,我看見丙用有些呆滯的表情看著裂開翻倒的塑膠罐和掉到一旁草叢的魚。
我急忙尋找水瓶,才想起並沒有帶平常用來喝水的寶特瓶。我立刻向丙要他的水壺,但丙搖搖頭,表示自己的水已經喝完了。
我想把魚放到水中,但無論是回到剛才的水塘或是向前走到山腳下都要一段距離,讓我不知如何是好。丙也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看著乾燥灰黃的土壤上水慢慢向前流動,將流經之處染成深色,就像從我膝蓋流過皮膚的血液一般。
我拾起那兩隻魚捧在掌心,向前疾行。牠們沾著少許塵土,在我的掌心迴光返照般的跳動。然而沒有多久,我就不再感受到牠們的躍動。
我忘了自己是把魚兒留在草叢間,或者帶回了山下。但忘不了掌心的那份重量。
到達山腳後不久,傾盆的雨劃破夏日午後凝滯的空氣。
●
從面試試場離開,我找了一家麵店吃午餐。一邊填飽肚子,一邊看見電視正播報著連環車禍的新聞。主播高亢的語氣把字句刺入耳膜,說著車禍發生過程和肇事者的家屬死亡等訊息。根據主播的說法,這場悲劇似乎起源於駕駛無知的過失。
我隱約想起公民課本的過失傷害的罰則。我不懂法律,不知道過失致死會有怎麼樣的懲罰,但我隱隱對肇事者可能懷抱的,因為無知與過失造成傷害的罪惡感感到難過。那是最沉重的懲罰吧。
因此以前我一直很討厭「人生中發生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這種話。像是這樣不帶情感的殘酷死亡對受害者、加害者或旁觀者有什麼意義?世界變得更好了?人生的體悟增加了?這句話對我來說就像是在士兵的墓碑上刻下的某種象徵性讚美詞,如同帶著偽善面具的安慰般諷刺。那是一句面對人生中的無可奈何時用來瞞過自己的話,丙似乎曾經說過。
我想起被邀請到丙家中的經驗。
丙的家是寬敞的透天,房間採光明亮,深紅的皮製沙發沉穩的擺在客廳。木質地板冰冰涼涼的,踩起來十分舒服。我想起自家公寓樓梯暗紅色的塑膠扶手,鞋子摩擦地面的沙塵觸感,以及鐵門後狹小的空間,不由得有點忌妒了起來。
當我看到巨大的三角式鋼琴時,這份情緒很快的被拋在腦後。我只在電視上看過這種鋼琴,就連學校音樂教室擺放的都只是直立式鋼琴,而且一次也沒碰過琴鍵。我不由自主的盯著烤漆的樂器表面,央求丙彈奏幾首樂曲。丙有些神氣的彈了兩、三首輕快的歌,又露出難為情的表情把琴蓋蓋上。
「彈這個太無聊了,我每天都在練。」丙有些靦腆又有點驕傲的說,「我去找比較好玩的東西來。」丙三步併作兩步的跑上樓。
丙一離開視線,我馬上忍不住好奇的東張西望。目光很快被一本架子上的書吸引,雖然如今我已經忘記是什麼書了。架子有點高,不過書櫃底下有一堆毯子墊著,我便藉著那堆毯子一蹬拿到那本書——本來應該是這樣的。但在我踩到的瞬間,那包東西發出了一個難以形容的短促叫聲。我嚇得跌開,看見一隻三花貓從那堆毯子間竄了出來,快速的躲到沙發底下。
我全身因為緊張忽地發熱,有些不敢坐到沙發上,便盤腿在木地板上等著丙從樓上拿東西下來。偷看沙發底下,卻沒看到貓的身影。
過了一陣子,丙終於從樓上下來,手上拿著某種玩具,一邊說著:「我本來想找我家的貓咪,可是沒找到,可能我媽帶牠出去了吧……」
隱藏著尚未平復的心跳,我不知道那時自己為什麼沒有和丙說貓咪躲在沙發底下。
隔天去學校時,丙的眼睛紅紅腫腫的。
那隻三花貓死了。半夜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拉肚子,隔天就死了。
當丙哭喪著臉告訴我時,我腦袋裡出現的第一句話卻是「好奇心殺死貓」。
我有些說不出話。或許根本不是我的問題。我只踩到毯子,那隻貓本來就生病了,那是無可奈何的事。
剛聽到消息時,除了怕丙發現真相,我並沒有特別強烈的感受。回到家中,想起這件事時,我卻漸漸感到自己臉頰發燙。
洗澡的時候,藉著水聲,我偷偷哭了起來,哭得連腹部也沉重得難受。
但當我想起丙的哭臉,腦海裡卻不由自主響起那天他彈奏的〈踩到貓兒〉的輕快旋律。
●
好幾年以後,我慢慢覺得,丙可能隱約認為三花貓的死和我有關吧,雖他從來沒說。我也依稀想起,三花貓死去那天我想拿的書,好像是一本動物圖鑑。
話說回來,很久以前去抓魚的那天,我當天很快就知道了,那個盛夏的午後,垂死的魚身旁,丙的保溫瓶裡其實有水。我猜,丙不想弄髒他的水瓶。即使是好幾年以後,我也沒有和丙說我發現了這件事。
●
在我面試的隔天,生物老師詢問班上同學有誰想進行解剖青蛙的課程。大部分同學一臉興高采烈的舉起了手。我也舉起了手。
「解剖完一定要埋在水池那邊的土裡,要有尊敬的心知道嗎!那邊看到比較大的石頭都是以前學長姊做完立的墓碑。」聽著老師的叮嚀,坐在我旁邊的同學一臉興奮的小聲向我搭話。「我一直都很想解剖青蛙看看!不覺得很好玩嗎?」
「還不錯好玩啊。」我反射性的回答。
丙一定也會覺得準備考試忙碌的期間,我也有好一陣子沒有想起他了。不知道丙的第一志願是什麼。
聽著老師的嘮叨,我望向窗外,看見一隻貓躺在學校的圍牆上,曬著太陽。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http://blog.udn.com/lianfuplay
聯合報 D03 聯合副刊 林或然(武陵高中三年級)2016/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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