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第15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二獎:賴君皓〈熱鐵皮屋裡的春天〉

陽光始終透不進來。五月中的午後,冬日離境已久,夏天銜接不上,乍暖還寒。工業區旁少見花草和禽鳥,春意淡薄。【圖/九子】
陽光始終透不進來。五月中的午後,冬日離境已久,夏天銜接不上,乍暖還寒。工業區旁少見花草和禽鳥,春意淡薄。
【圖/九子】

這篇是非常奇幻的書寫,看作者調度「隔窗觀看對面的畫室裡的老清和模特兒」以及「我身後的壞掉的母親」這兩個空間,各自展現了這位年輕小說家的造境能力。──駱以軍

這篇作品在常見的啟蒙裡面達成了一種反啟蒙。也許大家都在找一個方式進入成人世界,在這種時候,小說其實處理的是這個門檻,寄望完成一種啟蒙;但這篇它用直觀的方式告訴我們,他明白這些成年人可能會有的疲累與匱乏。──童偉格

陽光始終透不進來。五月中的午後,冬日離境已久,夏天銜接不上,乍暖還寒。工業區旁少見花草和禽鳥,春意淡薄。

狹窄書房悶熱,陣陣催人欲睡。但我勉強醒著──倒不是趕著念書,我早念完了。只是提防指考下午精神不濟。百無聊賴,但我仍舊待在房中,因為這個時間點上哪兒去都少了點理由。

台上一個身懷六甲,台下個個含苞待放,諺語說女人心海底針,我看連女人也摸不透彼此。滿腔理念不顧身孕,硬是陪高三學生闖蕩升學道路。我們悶壞頭殼也想不到放棄產假就因為這理由。

女孩們,差不多得開始調整作息囉。年輕女班導語帶過溢的輕快腔調,但聲音被口罩打散泰半,細若游絲。我們小口呼吸聽著。

「四十個日子後就七月一號,老師跟妳們一樣緊張。妳們準備這麼辛苦當然希望考好。不過,老師還是要妳們知道,這些都是過程。」班導沙啞,右手撐著黑板溝,左手扶住小生命。「重要的是妳們在過程中學到什麼,不是最後的結果。」

女校,高三女學生,年輕女班導。卻是反常一班,師生並不因年齡相近而親暱,反倒是隔著一條不深不淺的代溝相安無事。前腳進門老師好後腳出門老師再見,一字一句不逾越本分的關係。

「除了睡眠,妳們要特別注意生理期。每年都有學姊上考場前突然來,失常沒考好。這不能怪妳們,但事前還是多做一點準備。老師建議同學們不要熬夜了,作息固定。你們學姊都是這樣子過來的。」結尾句號凝結空中,要落不落。大家忽然有志一同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口頭禪又犯,「你們學姊都是這樣過來的」。

這倒也是一句話舉重若輕。誰都知道沒法子保所有人平安,學校和學生都是走一步算一步,學校挽顏面學生挽事業。最後走順的攀上公車廣告招搖過市;走壞的,長江後浪推前浪,降志願、重考,隱姓埋名等下次浪來。殘酷,但都這節骨眼了,誰也沒心思多同情誰一些。

沒人開口,千思百緒一閃即逝,眾人又低下了頭,多讀一點是一點。空氣裡溫溫酸酸的梅雨味教人昏眼。春天的氣味封閉壓抑,教室沒開冷氣,潮濕朦朧。身後的同學呢呢喃喃討論中藥調經的配方,台上班導被小嬰兒吸光靈氣般憔悴失神。

所有人都只求一個自保。這時候誰也沒心思多同情誰一些。

我的房間寶貴,敝帚享之千金。即便只是工業區旁也樓房櫛比鱗次。直截了當的說,對面鄰居看得見我。獨居、蓄鬍、短馬尾,年輕(而窮困)的畫家,我國三那年悄悄的搬進對面,賣畫餬口,我喚他老清。老清的房子是舊公寓的頂樓加蓋,霉氣會在換季肆意鑽出。他是韜光養晦還是江郎才盡,我不清楚,也不好意思問這種問題。

老清的畫室在我房間對面,一覽無遺。他挑明不介意,任由我看,看一陣子看進屋,有時莫名感覺天地不容我,便往老清家跑。那棟公寓和這裡所有公寓一樣老舊。踩著前一個住戶的腳跟溜進大門,冰涼骯髒灰石子階梯,大紅塑膠扶手在手心留下黏黏觸感。第一次爬上頂樓我高一,門鈴三聲便開,我們都十分理所當然的樣子,他沒多說什麼就給進了;倒也冷冷清清沒招待我,大概知道我只是類似避難的心態。

他作畫我看書。創作這種事需要隱私,所以我也不好湊近問東話西,都是趁看書空檔瞄幾眼。通常都是些裝飾屋子的水果瓶盆、風景畫,壓克力油彩炭筆。

而真正吸引我的系列,是一個女人。那女人或坐或站,或裸或衣,這幅玩世不恭又在另一幅畫中脫俗離塵,胸前抱叢玫瑰人竟比花豔。我在心裡稱她巴黎女人(雖然鼻骨與膚是純種東方貌)。

「小櫻,其實這裡有幾幅是畫妳的。」他有天突然抽出一幅壓克力畫。

我抬頭,「我知道,我在房間看得到你畫。」正方形畫紙上鋪滿灰黑色的骯髒壓克力,一眼辨認是公寓外牆。顏料陰鬱往正中央收斂,囚住渺小的窗,窗裡佇著一個女孩,蒼白冷冽,我。窗格四周綴著暗黃色的點,認真看了許久,像是蜂。

我抬頭從老清畫室望出去,我的房間當然空無一物。不過窗櫺右方的公寓外牆上,黏了一顆柚子狀褐色球體,細看一晌,竟有隻肥碩虎頭蜂悄悄鑽出。

「妳不知道?」老清好奇道。

「沒注意過。」我承認。

「只有虎頭蜂會在人類屋子內外築巢,」老清向後伸懶腰,「趁變大之前挖掉比較好,我也怕牠們飛過來。」

我納悶大於吃驚,這工業區從來最缺乏綠色植物,再怎麼說食物也不會多,居然發靈感選在我窗戶旁落腳。這些蜂到底什麼居心什麼風水標準。

那日老清把畫送給我,爾後我成了固定訪客,有時甚至在那混周末。畫室裡能感覺到混著顏料味,溫溫的風。

媽聽我說了蜂窩的事,淡淡說這樣氣運旺,但還是找個日子請消防隊來吧。自此窗戶長久封上,便擱著了。

老清固定幾天不在,會特別修鬍,紮馬尾,更衣。把門窗密密鎖緊拉上兩層繡花紋重窗簾,大概去賣畫。

記得高二時的秋老虎,一個熱得受不了的周日──那是整座城市都把冷氣遙控收妥後,猝不及防的回馬槍。我沉沉從午覺醒後,發現老清的畫室窗開著,簾子卻反常地拉實,隨著熱風有一搭沒一搭的起起伏伏,我愣了一下,以為遭竊,於是坐在床緣細細地看著。

突然刷的一聲簾子被拉開,原來老清沒出門。他看見我愣頭愣腦,指指我,再指指我的窗簾。我還沒意會過來,老清就回到畫板前了。他被蒸得油頭垢面,汗水霧氣熱鬧,脫得剩內褲汗衫。對面的女人──我沒意外多了一個女的,就是那「巴黎女人」。她側躺在老清平時放水果的素描長桌上,西曬的光被老清用百葉濾板篩出一塊塊熱辣光條,就映在赤裸的脖子,恥骨和腳踝上,像一隻肉色斑馬,妖豔詭異。她散亂的黑髮覆蓋住胸脯,嘴中一支香菸裊裊,從側躺的姿勢抬頭望向我,眼角淡淡的魚尾紋勾進黑眼珠底,輕佻而冷冽的向我噴氣。女人對我的窗簾努嘴,便不睬我了。

過了一支菸的時間我才發現女人全身無汗,四肢一層薄膜包住剔透嫩肉且冰涼清爽,老清和畫板的熱氣似乎到她身前便涼了。女人持續抽著菸,我當然沒照做拉上窗簾,就這樣愣愣看了一下午。

「妳叫他啥?老清啊?」

「嗯,他讓我叫他老清。」

「那我叫妳什麼?」

「小櫻,櫻花的櫻。」

「有空多過來玩啊,小櫻。」女人看著老清,吐了一口煙。

圖/九子

有人說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壓力,吃飯喝水都有風險。怎麼讓自己好過一些是一門學問,倒沒人教。勸和不勸離,勸生不勸死,多數人都找不到理由生存,但更沒理由不活下去。

有次去找班導時,看見一瓶小藥罐,在教師辦公室慘白日光燈下燁燁折射,一顆顆奶白晶亮。標籤寫帕羅西汀。當時班導的肚皮尚未鼓脹,直接在我面前傾出一顆,仰頭和水吞,彷彿維他命。

媽也是這樣吞藥,一仰頭後撒一頭長髮,細脆後頸在髮絲間若隱若現。罐子上標註B群,媽,說謊也該打草稿,B群怎生乳白。後來一查倒非驚世駭俗,帕羅西汀,俗稱百憂解。

媽總在想念離開的人。家裡當然不是一開始就母女相依為命,貧窮夫妻百事哀,幾年前打腫臉充胖子,身無分文卻玩起離婚把戲;鬥到最後所剩無幾,這邊破爛屋子,理當女士優先;至於哥哥則歸爸。屋子換兒子,在爸眼裡倒不失為樁好生意。

就剩我們互相扶持。以客廳為交會點溢向兩個生活的母女,連生理用品都各自獨立。爸和哥離去後,媽開始嗜睡成癮。客廳最角落的沙發是她的位置。壁癌漫漫,一路從天花板頂爬進霉裂皮製沙發,再爬上媽的臉頰和眼角。她縮得像午睡的貓,彷彿一世都蜷在那個角落中,那畫面竟有點安詳。但她總是在白日沉睡,深夜卻在暗室中撐大猩紅雙眼不發一語,瞪著午夜重播的八點檔。不止一次我故意走到她面前,卻遲五秒才有反應。小櫻,這麼晚了沒睡?

我不喜歡她如此,但又深怕改變了這泥淖生活的任何一點,都足以讓她從勉強取得的平衡中失足。只能帕羅西汀給吃,午覺給睡,神靈求的符燒灰泡水給喝。偶爾午夜時我會窩到沙發一頭陪她,舊電視的光刺破黑暗,毫不留情地轟炸視網膜。劇不連戲詞不達意言不由衷,但我想這一室的破舊配上這些二流的光,多半荒涼得非常協調。

「小櫻,這學期的獎學金老師幫妳蒐集好了,回家拿給媽媽簽名,禮拜一拿過來。裡頭至少八成有機會通過。」班導把百憂解收回抽屜,拿出薄薄一疊紙,順勢用藍筆揉揉太陽穴,然後抬頭望向我,奮力擠出一抹微笑。

我看向她,忽然有些暈眩,彷彿她也縮在剝蝕沙發的角落。也許不是角落,此刻她就被困在辦公室強硬切割出的隔板中,像媽一樣無助脆弱。

「謝謝老師。」我逃開。

那次瞧見老清的女人後,他們作畫也不拉窗簾了。就任憑我看,他們也通風。有時我甚至就過去閒晃,女人跟老清一樣冷冷的,任老清吩咐擺姿勢(大部分時間衣服穿得好好的),他們作畫我看書,偶爾放一點音樂。

女人確實是和他拍拖的。過了很久我發現她的冷冽是天生使然,別的紛紛擾擾透不入,她又昂然自得鎖著那份冷酷,冷進骨子裡還帶刺。她愛跟老清時就跟老清,膩了悄悄離開;不愛同我說話便像塊涼刀片,愛同我說話又似冰雹打熱柏油,敲得我舌根糾結。

女人有次對我講起蜂窩的事,她說小時候好奇打死了一隻蜜蜂,半晌同夥三兩成群前來報仇,嚇得她逃回家後整個夏日足不出戶。之後整暑假作著蜂群侵門踏戶的噩夢,讓她日夜守在窗前。別人看起來以為思春,卻不知道她是害怕。

「妳讓我想起這段回憶。」她說。

我從畫室望外看。蜂巢從柚子變成足球大小了,母親和我許久不敢開窗,日夜緊鎖,又互相不率先發難打給消防隊,便擱著讓牠們一步步試探底線。

女人若有所思吞吐著雲霧,沒有要把話題接下去的意思。

蜂窩越滾越大,遲早有天滾出事。

鴨卵密密也有縫──三隻虎頭蜂沿水管飛進來,找上了媽。一被螫到不妙,媽趕緊開了門自己叫救護車,沒多久昏倒。春初那日眼皮亂顫,感覺不對,果真班導找上我。妳媽在醫院。

好在媽難得機警,傷不重只需休養,醫生說她處理得好,昏倒前甚至記得把健保卡握死在手心,深怕要自費。

我在病房裡看著她靜靜地睡,當然沒人探望,形單影隻。

哥在離開前,有天突然語重心長──妳要哪天運氣走壞了,自己小心照顧自己。話說得那樣好聽。他知道遠水救不了近火,於是把水搬更遠一些,順勢把這層關係抹掉。我不怪他,我們各自承擔自己的壓力,哪天爸出事了我也未必就比他更仁慈慷慨一些。

媽翻了身,我突然有點惱,怎麼那群蜂我都井水不犯河水,河水自個來找碴?不諱言我跟媽是疏忽了,或是懶,任牠們一天晃過一天。但非得要撕破臉面,弄個死活才過癮?

媽安詳的側著身呼吸,一起一伏。

我看看時間,打了電話給消防隊,擇日便來。

「小櫻,家裡還好嗎?」班導問。

「不好。」

她看了我一眼。「再怎麼不好也得把生活過下去。」

「那妳呢?妳過得好嗎?」我反問。

「妳看我的樣子能好嗎?」班導苦笑。

我們交換了一口空氣,沒交換意見。

「今年春天真長呢。」班導有意無意的說。

「我有打給消防隊了。」我說。

「恭喜。」

「也許拆掉蜂窩之後生活會舒服一點。」

她點點頭,「有問題隨時告訴我,妳們學姊都是這樣過來的。」

「……有沒有過不來的?」我反問

班導微笑,沒有說話,左手靜靜扶著肚子。

大工程,母女倆被請出家門,街坊被告知別出外遊蕩,頓時鬧空城。媽去了廟裡,我蹲在公寓灰石子樓梯上,聽著消防隊在幾道牆外作業。

高頻率的振翅聲穿透水泥與熱鐵皮,刮過耳膜。到底有多少的蜂,能夠發出這麼大的聲響?就連摀住耳朵,都能感覺到震動,令人暈眩。我彷彿看見牠們像潮水一般湧出,一根根毒針,拍打窗戶,令人絕望。

明天之後這事可以了結吧。然後打開窗戶能感覺到春日溫暖的風,也許在窗邊放盆植物,雖然不會生得太好。

閉上眼睛我想起班導師臨走前心力交瘁的雙眼,她的左手支持著下腹部。也許人生就是一灘爛坑,舉步向前卻愈發陷落。終究是要沉進去的,但我們都勉強抓住一線生機。是這樣吧。

想著想著,腦中突然一熱,響起一句話,「你們學姊都是這樣過來的」。

那句話圍繞在耳際,許久,然後消失時留下耳鳴的感覺。感覺不妙。

我繃起脊背,潮濕而黏膩的感覺將我吞沒。下腹部深處絞痛,大腿根已經濕溽。

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直視前方,我緩緩下樓,一步一跨之間在老舊的樓梯上留下鮮紅記號。一路暗示我的去向。

我推開公寓的大門,忍住不往後看。腦後昆蟲的哀號撕心裂肺,頭頂有數百隻毒蜂飛舞,與細紗網搏鬥。我以極緩慢的速度,穿越巷子,但願牠們聞不到血的氣味。

老清公寓的大門沒有上鎖。上樓卻更加煎熬,紅色塑膠扶手在手心留下黏黏觸感,血在樓梯地板上留下黏黏觸感,彷彿踏進了泥濘。

終於爬上了頂樓,門鈴響。老清,拜託開門。不可以往後看,但我能聽到翅膀在我身後震動,近在咫尺,尾隨而上。

那女人腳步聲接近門口,隔著一道門我似乎聞到她香菸的味道──冰冷而帶刺。女人這時是什麼表情?我突然感到害怕。

她在門口停留許久,並向老清說了些話。我踩在自己製造的爛坑裡,動彈不得。不知到底經過多少時間,空氣寂靜得像被凝固。

我終究回了頭。

毒蜂以最優雅的弧度張開翅,慢動作劃過空氣,朝我逼近,從容不迫的。

黃黑斑斕眩目──牠降落在我鼻梁上一剎那,我終於在牠身上聞到了,春天的味道。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http://blog.udn.com/lianfuplay

聯合報 D03 賴君皓 (建國中學三年級)2018/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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