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父親成了他人生的謎──《我碎裂的父親》走進被精神疾病偷走的十六年

圖/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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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努力維持我熟悉的形象,同時在黑暗的陰影中掙扎求生……」

───── 書寫史上,極致動人的經典之作 ─────

一個頂尖知識分子,何以走向碎裂潦倒的結局?因恐懼而背棄父親的獨子,因理解而走進父親的人生。(編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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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劉仲彬(臨床心理師)

書名:《我碎裂的父親》
作者:納旦尼爾.拉亨梅爾(Nathaniel Lachenmeyer)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時間:2025年6月30日

愛與恨,從來就不是正負號相抵的過程

很多年前,為了因應評鑑與教學計畫需求,我在醫院開了一堂「精神患者家屬關懷」的講座。週末上午,窗外飄著細雨,聽眾比預期的還多,他們臉上都透露出某種焦慮,以及釋放焦慮的需求。

只有一個人例外。我見過這個女人,但忘記在哪個場合。女人四十多歲,跟其他聽眾不同,她的表情冷靜而專注,看起來就像在幫這場講座打分數的委員。這場講座主要聚焦在幾種疾患,包括思覺失調、憂鬱症、躁鬱症,以及失智症。

但大家不知道的是,這些家屬,往往才是憂鬱症的好發族群。憂鬱的核心意義是「失去」,人一旦失去了重要的東西,就會產生憂鬱,這些東西包括身體、他人、自尊、信念、生活動力,以及最重要的「希望」──絕望,是憂鬱發作的核心。

身為家屬,必須能適應患者的狀態變動,但精神症狀的起伏並不規律,亦非投藥便能穩定下來。況且,多數嚴重的患者都缺乏「病識感」(insight),服藥不是他們的選項,他們只希望被相信。因此家屬被困在各種治療方案與角色中,不敢期待他們的病情會有任何起色,也不寄望他們能回到先前的狀態,只能對自己說,過一天算一天。

看似認命,其實都是絕望。因此那堂講座,我打算畫出重大疾病的病程曲線,讓家屬參考當中的起伏,做出合理的想像與預判,並使用正確的求助管道。

「有些精神患者,一輩子會死兩次,對嗎?」

女人突然舉手,起身說了這句話。此時我終於想起她是誰,她曾在一年多前參加我的躁鬱症講座,而這句話,是我當初說過的。

女人的母親是躁鬱症患者,原本是國中數學老師,經過產後憂鬱的折磨,惡化為躁鬱症。「躁狂」(mania)發作,是十分棘手的精神症狀,因此她只能辭掉工作,專心抗病。女人是獨生女,從小就得習慣母親發作時會半夜起來刷浴缸,把整個家掀得翻天覆地,夜不成眠。接著凌晨五點她會開始打電話給親友,把腦中那些不停運轉的偉大計畫複誦一輪,包括給教育部長的課綱修改策略、給住家社區的管理建言,還有跳躍到無法銜接的混亂思緒。

不久後,家裡會接到親友們的抱怨電話、舊上司的警告留言,甚至是轄區員警的緊急通知,可能是她在街邊挑起行車糾紛,又或是被某個店家控訴騷擾。那時的母親會在一個半月內消腫一大圈,再由父親和她合力送進附近綜合醫院的急性病房。那段路程,是她人生最煎熬的九百公尺

她永遠記得,當母親捶打父親的腦門,而她抓著母親的手臂,不讓她掙脫,只為了將她送進急診室時,母親惡狠狠地對她說:「你不是我女兒,你被我除名了!」

當時她才十二歲,小學六年級,而那天下午形同忌日,因為她跟母親,同時死在了那天。從此之後,她再也無法擁有跟同學一樣的媽媽,那些曾在中午送便當,放學後勾著手,靠在耳朵講祕密,然後瞇著眼搖頭竊笑的場景,通通被清空了。她必須在母親與患者的形象中二選一,才能變得堅強,才能不感到失望。這是她三十年來,不斷幫母親收拾善後的動力。

因此當她聽到我說出那句話時,她哭了。她第一次感受到,原來這種想法不是逆倫,而是屬於家屬的人性。

回想當時,我之所以口出此言,是因為七○年代的西方社會,會將躁鬱症視為某種「附身」(possessed)現象。也就是說,患者不再是我們認識的人,而是被控制的肉身,無論是被病症或惡靈接管,他都不再擁有自己。

對家屬而言,這樣想並非不孝或絕望,而是更深層的悲傷。因為他們得這樣想,才能狠下心為患者治療,才能不去怨懟他們在角色上的不適任,才能逼自己更早熟地去面對人生的關卡。

後來女人說,母親前兩個月因急性肺炎過世,三十多年的搏鬥,按理說她應該要鬆一口氣,心情要更加平靜,但為什麼明明爬出了坑洞,眼淚卻還是掉個不停?她說這句話的同時,淚水正不聽使喚地鑽出鏡框,於是在場的人全都回頭望著她,再同時轉頭看我,這下全場都在幫我打分數了。

我說,這很正常,因為愛與恨、平靜與悲傷,從來就不是正負號相抵的過程

人類的所有情緒,就像同一張體檢清單上的項目,它們會同時存在,數值間有高低落差,因此可能會產生短暫的轉移或覆蓋效果,但不會因此消失。

更重要的是,死亡會增加一個人的重量。不是肉身的克數,而是記憶的分量。當一個人的生死已成定案,不再有任何變數或想像時,我們會停止對他的批判,並開始回顧他的過往。回顧的過程中,所有細節會慢慢浮現,愛恨不再扁平,回憶會冒出情節,而這就是身為精神患者家屬的矛盾。

因為他在死了兩次之後,又在我們心裡活了過來。

多年後,《我碎裂的父親》(The Oursider)又將類似的故事帶到我眼前。這本書曾在二十年前發行過中譯本,也在學校書店的暢銷榜停留過一陣子,但當時我才大四,對思覺失調以及這世界的認識還不夠深,因此注意力並未停留在它身上。

但這一次,我很認真地讀,因為它讓我想起了女人。

故事以一位流浪漢的死亡開場,這位流浪漢是作者納旦尼爾(Nathaniel Lachenmeyer)的父親,查爾斯。查爾斯原本是一名社會學教授,在學術生涯的顛峰期突然罹患,婚姻與家庭隨著妄想症狀相繼瓦解。在與妻子離異十六年後,他成了流浪漢,死在廉價公寓裡。而身為兒子的作者只想知道,他是怎麼一步步變成這樣的。

對他而言,父親生前只是個被封鎖的名字,死後卻成了謎團的線頭。被疾病偷走的十六年,父親是怎麼過的?而自己又是怎麼看待這段父子關係?愛恨在心頭交戰,清單上有各種複雜的情緒,因此他決定寫下來。

只有好好理解父親,才能找回心中的平靜。

因此,這本書有很多開箱方式,你可以把它當成倒敘式的懸疑小說,結局雖已底定,但懸念在於因果。作者靠著警方、法院、學術機構、醫院,以及銀行等地的通聯紀錄,如足跡追蹤(tracking)般重整每條線索,訪問每個相關人物,最後完整串連出父親這十六年來的行蹤。每個章節的標題,都是查爾斯在當時社會情境的身分,他是學者、是小偷,又或是困在症狀裡的囚犯。

你也可以把它當成某種史詩傳記,它就像逆向的《奧德賽》,不是返鄉,而是出城尋找那位未曾歸返的戰士。這場壯遊就像某種救贖,因為在作者十四歲生日那年,查爾斯無預警地現身,但他太忌憚父親的症狀,於是收下生日禮金後,他掙脫了父親的擁抱。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最後一個擁抱,奧德修斯終究沒能返鄉,而是客死異鄉。

同時,它也是一份關於思覺失調患者的質性研究。在理解父親病程的同時,作者也針對病因、症狀、療法,以及社福制度進行深度討論。它的遣詞用字非常親切,更讓人驚豔的是開場不久,查爾斯對於精神病流浪漢的精準描述:「某些人會不時陷入自己的思緒中,就像我們也會在城市中迷失方向一樣,無法自拔。」可惜查爾斯只是社會學家,而不是預言家,沒能預測到自己也將走上同一條路。

針對思覺失調,我們太常用先天遺傳因素,或後天壓力誘發體質來解釋這些患者的病因。對大眾而言,這些人就像平原上的黑點、統計上的小數點。但作者拒絕讓父親被併進小數點後幾位,他想讓讀者知道,這些症狀其來有自,可能是偏執的個性、家庭的宗教觀點,或是過量的飲酒習性,但不是用「瘋子」兩個字概括一切。

對患者而言,現實並不是突然崩解,而是逐漸傾圯。

一如作家徐振輔的形容,這是一段「不斷在空間上相遇,卻在時間上錯身而過」的遊記。作者必須讓自己成為一個局外人*,才能更客觀地去判讀父親的行跡,局外人不僅是查爾斯對人群的防衛姿態,也是作者身為敘事者的姿態。但這份敘述,卻縮短了大眾對於精神患者的想像。理解病症,才是一種真正的人道關懷。

死亡所能帶來最強悍的後勁,是讓一個人再度變得立體,無論是查爾斯,或是女人的母親。精神患者的思維,原本就比一般人來得迂迴,也許最好紀念的方式,不是墓誌銘的那兩句箴言,而是把這個人重新想過一遍。

於是查爾斯死了兩次之後,又在這本書活了過來。

註:本書原文書名為The Outsider,即「局外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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