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黑暗時，鈴木涼美這樣讀《風之谷》：死亡並非異物，亦不用過度解釋

「我衷心希望這本書成為一個契機，讓年輕女性們能打開閱讀的大門，去看更多更好的作品，用文字的力量來強大自己。」鈴木透過自身的閱讀經歷，在《娼婦的書架》一書探討了多本書籍如何影響她的生活與思考。書中介紹了她所讀的書籍，也深入分析了這些作品對女性身份、社會議題的啟示，具備了真實情感與深刻社會評論的同時，也揭示閱讀的重要與可貴。（編按）

文／鈴木涼美

身處半腐壞的世界，無法成為娜烏西卡

離開情色行業，遠渡澳洲的經紀人

我當女優時期，換過三位經紀人。當時的製作公司社長十分嚴厲，要求無論是試鏡還是拍攝時，只要AV女優必須脫個精光時，經紀人就不准待在現場，不准看到自己經紀的女優的裸體。我想說反正全裸拍攝的影片日後在全國書店、影帶出租店都看得到，這樣的規定很奇怪；但現在想想，為了不讓自己的裸體成了任誰都能免費觀看的無價值東西，確實需要這樣的規定。我的第一位經紀人因為屢次沒有遵守這規定，結果被革職。第二位經紀人則是毫無預兆的突然不再現身。

第三位經紀人在業界的資歷比前面兩位來得資深，曾擔任其他事務所某知名AV女優的經紀人。當時的我是個沒有專屬契約，只能零星接案的女優，加上我想攻讀研究所，萌生退出業界的念頭，所以和他共事的時間不長，然而我們卻成了好友，有時會通電話聊些工作以外的事，也會互相抱怨自己的情人。這樣的他想去澳洲種樹，而那時的我剛好要引退，也就成了他轉換職涯跑道的最佳藉口，於是他颯爽離開情色業界，去了澳洲。

想移居南方島嶼、想遠離繁囂城市，過著鄉間生活的願望不限於情色業界的人，許多凡事講求迅速的都市人也常掛在嘴邊。日子過得庸庸碌碌的現代人，只想逃離永遠也做不完的工作瑣事，只想忘卻一切煩惱，重新來過的想法一點也不奇怪。雖說大多數人只是說說而已，並未付諸行動；但有段時期，不少在夜世界打滾的人都以極端形式展現行動力，我的這位經紀人就是跟風者之一。或許在看盡人心污穢之地待久了，就會被完全瞧不見污穢人心的地方吸引吧。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完全不曉得他後來過得如何。直到他移居澳洲十年後，才偶然從共同認識的朋友口中得知他的現況。原來他在澳洲定居一年後，又充滿活力回到日本，成為另一間知名製作公司的負責人。因為我們沒再見面，也就無從得知他在澳洲過得如何，受了什麼刺激，還是承受什麼壓力，又是如何下定決心回到早已厭倦的業界。我想，或許田園生活並非他想像的那麼美好，早已習慣城市步調的身體覺得種樹生活有著諸多不便與不滿，不然好好休息一年，確實能夠消解諸多煩心壓力。

被戰火中倖存的剎那吸引

我聽聞他的這段來龍去脈後，不知為何聯想到《風之谷》裡的「花園」。

「你知道的，人類的身體早已被改造成適應毒素」、「為了迎合骯髒世界……」這是知曉散布有毒瘴氣的龐然菌類森林「腐海」起源，神秘的花園主人所言。故事最後，原本打算犧牲自我，隨同巨神兵一起毀滅的娜烏西卡卻來到一處有著理應滅絕的動植物、音樂與清淨天地的美麗花園。

花園主人的一句話：「我們無法在無毒環境中生存……」顛覆了娜烏西卡一直以來的價值觀，卻也讓她初次體悟到誕生於千年之前的腐海與人類之間的關係。由分泌毒液的樹林而形成的腐海並非因為環境污染而偶然形成，而是人們於千年前一手打造出來的東西，背負淨化荒蕪大地的任務。知曉當這任務結束時，也就是滅亡時刻的娜烏西卡遂離開花園這處舒適的清淨地。

《風之谷》的漫畫於一九九四年結束連載，應該有不少人看著因為新冠疫情，人們口罩不離身的街景，就會聯想到因為腐海的有毒瘴氣，被迫戴上防毒面罩的娜烏西卡吧。

漫畫連載時上映的電影《風之谷》堪稱是宮崎駿的代表作之一，但對於當時年紀尚輕，深深被都市最污穢魅力所吸引的我來說，實在無法理解這部作品探討的主題，也就是以淺顯易懂方式探討如何淨化、重生因為愚蠢人類而引發的環境污染等環保議題與結局。再者，犧牲自我，身處污穢世界卻出淤泥而不染的女主角也讓我沒什麼共鳴，因為那時投身污濁世界的我開始心生倦怠，有點身心俱疲。龐然文明產業因為一場「火之七日」戰爭而崩潰，充斥有害物質而毀滅的城市，因為無法重建而成了荒蕪之地，雖然「人類將永遠活在黃昏時代」的架構，以及王蟲棲息地「腐海」釋放有毒瘴氣的情況呼應現今境況，但漫畫裡探討的世界觀、論點比電影更複雜。

不單是結局與故事開展，人物與戰爭的設定也有很大差異。電影版身為侵略者，也就是多魯美奇亞軍的司令官庫夏娜在漫畫裡則是與娜烏西卡的故鄉，也就是風之谷結盟的王國公主，率領娜烏西卡等人組成的軍隊。因為王族內訌，遭父親與兄長迫害，成了狙擊目標的庫夏娜這句超酷台詞：「要是這麼執著王位的話，就用我這雙沾滿鮮血的雙手奪給你看。」魄力十足的她令人嘆服，以優於兄長的領導力在戰爭中存活。深深為這角色著迷的我忘情地翻閱漫畫。

「即使無法成為娜烏西卡，也能走上同樣的路」

對於在自己選擇的生活中掙扎求生，化身無法淨化夜公主的我來說，更覺得接受一切污穢之事的庫夏娜活得如此美麗；但隨著漫畫一頁頁翻過，也感受到娜烏西卡不能被污染的必然性。聖潔到讓我有距離感的娜烏西卡在漫畫裡也否定過自己。

面對自我意識中出現的「虛無」，她批判自我：「看看腳邊！ 看看自己的腳邊！」、「這些死去的人們中，也有被你殺害的」、「你不過是個愚蠢又有卑劣的人」。

娜烏西卡不只批判虛無，也接受自己身為人類這個被詛咒的種族，認為住在腐海，淨化世界的巨蟲比人類美麗多了。甚至萌生「我也變成森林吧……」這般放棄活下去的念頭。觀賞電影時，我覺得娜烏西卡這個活在大叔妄想中的完美少女如此聖潔、犧牲自我的精神，無疑是為不執著於生，應該說，不懼於死一事背書。

「好美……要是知道死後世界是這樣，就能更平靜地活著」就像揭露娜烏西卡心中所想的這句話，代表愚蠢人類的她一點也不覺得死亡有什麼好恐懼，所以欣然接受為了淨化世界，奉獻生命的任務。對於當時年幼的我來說，只覺得這是世俗之人絕對無法做到的自我犧牲、利他主義的境地，而這般利他主義，也是克服面對死亡的激烈抗拒後，必然會感受到的東西。這與動不動就把「想死」這句話掛在嘴邊的夜世界人們的心態完全不同，應該說是完全相反的心態。

「脆弱之人的心在跌落深淵之前就已粉碎」、「因為黑暗，所以會注意到在意黑暗的人」，就像描述娜烏西卡內心的感觸般，人之所以會被死亡誘惑，不是在於對於死亡有著過度解釋而變得自由時，而是想逃離面對生活與墮入黑暗一事的恐懼。

就像跌倒時會自然採取護住心臟與頭部的姿勢，動物要是沒有出於本能想活下去的執念，恐怕馬上就會死亡。不急著赴死，卻要在終將到來的死亡中，不恐懼、不過度解釋死亡一事而活著並非易事；然而，我覺得當人們選擇利己主義，對待別人過於殘酷時，無疑就是因為恐懼死亡。這般心態不只在夜世界，社群平台的各種言語霸凌，因為新冠疫情導致人與人之間的疏離，環視厭惡外來移民，排他性高的現今世界，更覺得娜烏西卡的老師，也就是猶巴說的這句話：「即使不能成為娜烏西卡，也能走同一條路。」無非是告訴我們不要把死亡視為異物，也不需要過度解釋。

●本文摘選自遠流出版之《娼婦的書架：那些帶我走出黑暗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