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環臺媽祖廟巡禮！信仰是生活方式，也是生命實踐

文／黃朱平（朱朱）

「踏出第一步就成功了一半。」──徒步環臺媽祖廟巡禮

有人熱愛宗教，認為會帶來心靈的快樂；有人半信半疑，某種程度上不如相信科學來得可靠。宗教儀式常被汙名，給人陳舊迂腐的觀感，我們被教育成要做一個新派的人，要擁有科學與理性。

在這個前提下，如果有人跟著媽祖去進香、甚至徒步環島，是否會令人不解？許多人聽了我做的事，其中包含信仰不同宗教的人，給我下的結論應該是四個字：「妳好虔誠！」

但我認為與虔誠並無多大關聯。

「哪有工作可以讓妳請假這麼久？這麼自由啊？」若是與虔誠無關的話，再歸結到工作。大多數人聽到我的經歷後，九成會說出這樣的話語。

但我想，這無非是一種選擇，在工作與生活之間，在社會期待與自我價值之間。

我是不是要當個符合社會期待的人？比如從小當班長、模範生，成績前三名，進好高中、上好大學，應徵穩定的工作等。有人找工作，有人正在工作，為了生活走不開、放不下它們。我反思成長歷程，大部分的時間被社會價值觀制約了，但若想要從頭感受與學習，一點也不嫌晚，隨時可以開始。

想走得更遠，因此要旅行！有人去打工遊學或公益旅行，有人單車環臺，有人騎摩托車、開車，那我呢？為什麼要用走的？在環島前我這樣問自己。

連橫的〈臺灣通史序〉上寫著：「洪惟我祖先，渡大海，入荒陬，以拓殖斯土，為子孫萬年之業者，其功偉矣！」每年冬季，烏魚順著暖流至臺灣西南沿海產卵，後迴游北返。先祖為了捕捉漁獲、向外墾荒及貿易，由大陸東南沿海來到臺灣。

四面環海的島嶼，海洋與生活密不可分，科學儀器不發達的時代，天氣變幻莫測，橫渡黑水宛如一場賭局。為了護佑船隻安全抵達，也使心靈有所寄託，奉請海神媽祖守護平安，移民日眾，媽祖信仰愈發昌盛。到了定居社會，聖母的職權由沿海居民信奉的海神，漸漸轉變為村莊守護神，隨著信眾的需求日漸多元而成為全能神祇，也是華人社會母性信仰的代表之一。

跟隨媽祖婆的腳步而行，是根植於洋流的記憶與人群間的緣分。臺灣的開拓，路從無到有，追懷先祖的記憶與感受臺灣的一段旅程，讓人眷戀的無非是土地與人專屬的味道。坊間常見諸如尋找世界一百個美麗的地方，不如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感受土地的溫度需要時間醞釀，一步一腳印需要勇氣。

走路，是人生中最簡單的一件事，走好路卻需要學習，藉由徒步環島讓它更為深刻。

回想起大學時期開始跟著媽祖進香，因此愛上了走路及沿路民眾的熱情，假使可以用幾週時間去臺灣各地看看，拜訪各地的媽祖，是學校及工作職場學不到的事。二○一○年，在完成大甲媽祖、白沙屯媽祖共約七百公里徒步進香後，自覺體力尚可，心中萌生了徒步環島的念頭。

進香路上，聽著大家分享家鄉媽祖的事蹟，引發了我的好奇心，想多聽聽各地的故事。若是少了沿路熱情的奉茶車與奉獻的餐食，獨身上路的我，能獲得些什麼呢？我離開了工作，會不會因為害怕而退卻？

徒步環島的行程並沒有花費我太多時間規畫，計畫半套、臨場發揮較多。考量路上充電、網路連線不易，避免浪費時間回頭，必須走確定好的路線。手機雖然便於導航，但可能因沒電等突發狀況而無用武之地，我便將預計參訪的媽祖廟，查詢Google地圖上行經的路名連成環島路線，並搜尋鄰近的住宿地點，土法煉鋼地印製紙本，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

我帶上一張張宣紙相連貼成長紙卷，預備一個月旅程中蒐集各式印章作為紀念，宮廟官印、郵戳、警局收發章，以及遇見人們的簽名。

人生第一次長時間獨自旅行，許多地方首次到訪，面對陌生的環境心中是忐忑的，「出發？不出發？沒錢了怎麼辦？」猶豫不決到心中早已一瓣瓣剝碎了好幾朵玫瑰花，自問自答達到完剝菊花花瓣的等級。為了讓自己義無反顧，行前發布臉書動態昭告天下，這下為了面子，一定得以自得其樂的方式，硬著頭皮走下去了吧！

我拿出進香時使用的菜籃車，準備三至四天換洗衣物，規畫路程及住宿後，又想著路上可能提款不方便，帶上僅有的積蓄，走上這趟孤注一擲的旅程。

為了不至於因獨自一人而害怕，我揹著參與大甲媽祖遶境進香時恭請的進香旗而行，計畫帶著祂徒步參拜臺灣一百多間大大小小的媽祖廟。

出發前兩天，剛好收到臺北故事館的到職通知書，當時臺北花博籌備如火如荼，我與工作人員商量延後到職，環島回來立刻加入團隊運作。有了經濟上的後盾，對即將上路的我來說，無疑是打了一劑心無旁騖的強心針。

日期選定在天氣宜人、較無颱風侵擾的十月一日上午七點，從新北市新店出發，順時針環島一周。

啟程前一晚，下了一場霹靂大雨，天亮時轉為微雨，出發後便停了。行前邀請兩位學妹與我同行第一天來壯膽，她們也想藉著機會出門走走，我則是有避免自己臨陣脫逃的目的。北宜公路上汽機車急駛而過，我們在路上走著，三人說說笑笑大學生活的瑣事，聊了很多人生階段性的話題，關於未來的想像及規畫，也是自我詰問的一面鏡子。

談笑間秒針走得特別快，休息時玩起公園中有點超載的搖搖馬，隔日在坪林告別。

第二天，一位同學從途中加入，陪我走一段。由於預排的路線會經過九彎十八拐，繪聲繪影的傳說以及與車爭道的窘迫，使我們在第一個分叉路口得做出選擇，是要繼續行走路程較遠、車流多但相對平坦的北宜公路，還是距離較近卻路徑崎嶇的跑馬古道呢？Google地圖上無法預測路徑，只能盲測般地憑直覺選擇。我們選擇了古道。

因帶著菜籃車的緣故，我們在古道上半拉半搬，抵達礁溪時天色近晚，同學友情贊助了一晚舒適的旅館。

隔天遇見了路程中的第一間媽祖廟──礁溪澤蘭宮，為開蘭先賢吳沙所供奉的媽祖，我們向聖母禮敬。同學繼續陪我行走至宜蘭市，不習慣自拍的我，請他幫我拍了旅途中為數不多的行走照片。

在和同學分別後的三十多天裡，我一個人獨力完成旅行。途中遇到腳踏車環島騎士、鄰近村莊的摩托車大叔、自駕小客車司機，好多好多擦身而過的緣分，交遊了萍水相逢的人們，至今想想還真是有趣。

上路後才知道，計畫趕不上變化，旅途中的隨機應變十分重要。那時環島旅行盛行不久，我的行裝上，沒有標示任何「徒步環島」相關字樣，其一是不想過度招搖，另也怕招來心懷不軌的人。

村中雞犬相聞，路上欺善怕惡的狗兒狂吠不放過勢單力薄的我，接下來幾天，常有犬隻尾隨，自以為聰明地添購了蒼蠅拍驅趕，反倒更激怒牠們，只能撐著腳痠邊走邊小跑盡快路過。沿路被犬吠聲迎接入村莊，吸引了在地鄉親的目光，打量著獨身而來的我。沒見過的人，總是會引發大家的好奇，這個人是哪裡來的？來這裡做什麼？

幾位鄉親忍不住詢問：「之前沒見過，妳從哪裡來？」感謝這些問候，解救了被狗兒追逐的我，自此開啟對話。講話是需要訓練的，尤其是面對陌生人，如果不開口詢問，單憑紙上談兵的旅遊手冊，也是寸步難行。

拉著一輛菜籃車，為了減輕身上的負重，卻讓人誤以為我是沿路販售雜貨的小販；穿著反光背心當作安全識別，我又化身為環保稽查員（笑）。

移動新聞台

蚯蚓與蝸牛在水溝蓋上緩緩爬行，水珠從灰暗天空下的山壁上滴落，一輛輛砂石車倏忽駛過。在沒有路肩的車道旁走著，路程中經過幾面「小心落石」的告示，讓我與小拖車的處境更為窘迫。

望著偶然騎經身旁腳踏車騎士們的身影，讓我有了三秒同伴的錯覺，念頭剛升起，馬上被疾駛而過的車輛廢氣給打散了。彎道處難得的路肩，讓緊貼山壁而走的我獲得喘息的機會，只能趁沒車輛經過的空檔，快步前行，就這樣順向、逆向變換了幾次走道後，蘇花公路無法形容的侷促感才終遠去。

幾天後，我坐在臺南鹽水八角樓前的銀峰冰果室，吃著紅豆月見冰和老闆娘閒話家常，她跟我說著八角樓曾經有過的風華，葉氏先祖如何運用智慧營建八角樓的過往。

「欸！聽說蘇花公路又崩了。」

一位路過的阿姨對老闆娘揮了揮手，在我和老闆娘同桌臨著馬路的那頭坐了下來，開始放送本日新聞提要，聽著她播報的同時，我的心涼了一大半。

「路上爬滿蚯蚓，滿目瘡痍，還有遊覽車掉到海裡耶！」

腦中被山壁上滴落的水珠填得滿滿，浮現幾天前順向、逆向變換走道的場景。對於環島途中接收訊息不便的我來說，充分應證了「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這句話。每當進入店家或與路人交談時，才可獲得這些天最值得討論的新聞話題一二，這次卻如此即時。

梅姬颱風及東北季風所造成的共伴效應，讓臺灣東部有淹水災情，是日颱風已經遠離，天氣也由雨轉陰，災害卻沒因此停止。

連續幾個颱風侵襲，使土石含水量飽和，為了趕行程的陸客團行經蘇花公路時，連人帶車隨著鬆動的路面落了海。我命大地從滴水間走過。

如果有人問我，有哪些事是環島途中值得一提的，行走蘇花最令我難忘，排前三名也不為過。還記得我在自擬的〈九九年環臺圓滿文疏〉中寫到的蘇花經驗，「……左為懸崖、右為峭壁，山路蜿蜒，風強雨急，車輛急駛而過，落石蠢蠢欲動，窘迫逼人，頓感開臺先賢橫渡黑水，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之功……」

歷歷在目的場景，字裡行間依舊無法表達我心中感受的千分之一。當初為了感受島嶼而出遠門的我，身陷無法自如運用文字的泥淖中。

但沒有走過，怎麼懂得勇敢？

比我勇敢的女生

徒步環島這年我二十五歲，暫停了研究所學業，延後了去新工作報到。

白鷺鷥闖越平交道，由東部往西飛阡越陌。臺九線上充斥著重機車隊，蘇花路段的飆速砂石車、遊覽車，見怪不怪。我走著走著，在稻穗如浪的臺一九三縣道獲得暫時喘息。車道上騎腳踏車環島的人不少，大多是男生。猛然回頭，一位獨行的女生從後頭趕上了我，看她單車上的裝備應該是在環島，便與她聊起來。

她從臺中出發，相會在我環島旅程的第十天。她訴說著故事。每個來環島的人，心中總有些想法或目標，我們一同穿越了北回歸線兩頭，攝氏○．○二度溫差。抵達玉里前我們分別。

往後的日子裡，當我抵達某站暫歇，聽聞著路人向我訴說這位環島騎士昨天在某某育幼院分享，今天在某小鎮打工換宿，持續騎車環島的旅程。身為失親的孩子，為了要鼓勵育幼院童勇於追求自己的夢想，依憑著信仰開始了零元鐵馬環島。她的車輪轉動並沒有因為差點被帶進警局、被認為是騙錢而停止。而我憑藉著積蓄，進行的環島旅程，試想著沒錢就直接坐車回臺北的想法，有形的弊漏在無形的信念前自慚形穢。

在路上，遇到這些人、這些事，讓我看到了無法忘懷人性堅強的一面。路程中，我有忐忑也有不安，但旅程沒有回頭路，前行的路上，彷彿差一步就可以跨盡天涯。

環島完半年，嘉義北門車站前的玉山旅社，我看到了那輛腳踏車，後頭的旗幟上寫著「零元」等字樣，我與她在機緣巧合下給了彼此一個深深的擁抱。

「我正在第二次零元環島，今天到達北門車站，明天要去分享……」那位環島騎士的牙套在木造小樓中閃耀著光芒，昏黃的燈下，訴說著重聚的喜悅。

往後寄來幾封分享會邀約，我回覆了幾張明信片，時空異地未能赴約，但我始終記得，夢想騎士，期待和妳再相會！

●本文摘選自大塊文化出版之《與媽祖同行：藝術家朱朱的信仰生活實踐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