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一個尚可憶起的玩笑——讀郭強生《尋琴者》

書名:《尋琴者經典版》
作者:郭強生
出版社:讀書共和國/木馬文化
出版日期:2022年11月2日
書名:《尋琴者經典版》
作者:郭強生
出版社:讀書共和國/木馬文化
出版日期:2022年11月2日

文/曹馭博(作家)

靈魂啊,流連的低語者

我體內小小漂泊的客人

現今你在哪兒停駐

蒼白、孤獨、裸裎

一個尚可提起的玩笑——哈德良皇帝訣別詩(試譯)

在中世紀哲學裡頭,哲學家曾倡議,若人類要讓心靈寧靜,就不應該追求身外之物,而是要讓靈魂徹底解脫,努力向上攀越,回到the One(另譯太一)。這種攀升就如同《神曲》中的但丁與維吉爾漫遊地獄又從煉獄緩緩上升,但接下來的天堂,才是讓世人理解光輝之下,那不對等的愛。從奧古斯都開始,愛和語言本身就是一股雙股螺旋,前者永遠不完滿,後者則是要達到靜默的意義。而靈魂,我們以小說家勞倫斯(D. H. Lawrence)的話來說,就是只有在行於迷途之中才能實現的生活道德——不去試圖拯救其他靈魂,也遠離發出尖嚎的靈魂,最重要的是和與自己同等的靈魂一起建立約定,才能時刻解放著自身的完滿。讀者們可以試想《尋琴者》書腰上所言「等量的寂寞」,就是這種獨特者的渴求,儘管伴隨著失敗,天天得隨遇而安,卻依舊在永無止境的創造之中,尋求安身立命之所在。

初讀郭強生《尋琴者》時常常會想起石黑一雄《長日將盡》筆下那位不斷否定自我又試圖振作的管家史蒂文斯,而《尋琴者》的敘述者調音師胡以魯也是一位不可完全信賴的「全知」敘述者,在揭露表象的同時,也一點一滴將自身的壓抑與失落釋放——不同於史蒂文斯幾乎通篇的傲嬌詭辯之後所帶來的失落,胡以魯這個腳色之所以能牢牢抓住讀者的心,全靠對於心理狀態的反覆對稱與回首,甚至是小說最後,情緒崩弦般的失守;我們可以如此斷言,若史蒂文斯是一個言行不一,高傲與自卑俱同的敘述者,那麼《尋琴者》的調音師胡以魯同樣也是一個卑微者,不斷在各篇章講述自己多麼天才,擁有超凡的記譜能力,與讀者拉開距離和信賴,卻也更能看清楚其中的幽微,鋪陳最後潰堤的一瞬。

第一次「我」的現身出現在第一章的32頁,在那之前,小說的語言正將讀者推向一種看似可靠的第三人稱敘述,以彷彿神諭的迷離話語做為開篇:「起初,我們都只是靈魂,還沒有肉體⋯⋯神的伎倆因此得逞了,靈魂從此有了肉體。」但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其實昭告了我們,這是一個持續複述之中的故事——老闆林桑喪妻,在二樓聽到有人在彈奏拉赫曼尼諾夫《無言歌》,甚至用括號切入林桑內心的徬徨與無奈;當林桑的心無限趨近於琴房,我們的主人翁才真正顯現:一個戴著棒球帽,坐在直立式貝森朵夫鋼琴前的男子。至此,小說都還沒正式切換成主人翁的內心,直到拉赫曼尼諾夫的曲子音符在林桑腦中造成一幅聲景,那位如同待在地下室,遁隱於黑暗中的敘述者才緩緩登場,內心劇場一幕幕展開,直至小說結束:「這應該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我的存在。」

隨著第一章敘述者的現身,小說正式進入了調音師胡以魯的內心世界。在不長的篇幅之中,祕密隨著時間,一個個揭露:客戶愛米麗逝世、亡夫林桑與調音師的情愫、天分以及對自我的厭惡、師長的期許與失落、紐約鋼琴墳場的觸動⋯⋯讀者可以發現,小說從第一章林桑因為音樂而短暫進入記憶的迷離等描述之後,就再也沒有藉由音樂描述聲景了——因為調音師彈奏的並不是音樂本身,而是檢索「共鳴」的可能;這概念貫穿了整部小說,而共鳴之處除了音符,更多的是對於人事物記憶的餘痕。甚至我們可以如此詮釋:這部小說注重的是語言氛圍,是和弦試音的留白,而不是音色所帶來的聲景想像,如同第九章,敘述者邊嘲弄客戶朦朧不確定的音色要求:「要暗沉一點,陰鬱一點,但是溫暖,要包容又纖細⋯⋯」一方面又對於音色的想像力抱持疑問,甚至自問:他們究竟想抓住什麼?

調音師所做的,是讓鋼琴承受拉力痛苦的同時,保持和諧的邪惡:記憶和敏感天分、耳朵與愛的天分。他記譜,不演奏,但不代表他會忘卻,那超凡的記憶苦苦趕上了他——於是調音師尋琴,並無可自拔地移情。在小說第十一章,調音師跟隨著林桑抵達一處二手鋼琴集散地。但與其說此地在販售鋼琴,還不如說是複合式的苦難集合體:支解場、火葬場、墳場,大批曾經熠熠生輝的鋼琴,支離破碎地橫躺在佈滿光線與灰塵的陋室。至此,小說在前半段對於鋼琴調音、音律、音色、結構的介紹與接下來的情節瞬間飽滿了起來,每一個樂理知識與鋼琴結構都是對於情感的連續隱喻,到了此刻,終於迎來了角色情緒的迸發:

面對著這座大型的鋼琴墳場,我所感受到的不是驚駭或悲傷,反倒像是一頭鯨魚,終於找到了垂死同伴聚集的那座荒島,有種相見恨晚的喜悅。已經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便一直會聽到,從某個地方傳來這些殘破遺骸的召喚。這一天到底成真了,我終於找到了這個所在與它們相會。從它們爭先恐後擁上包圍的陣群中,我努力找出可通行的崎嶇小道。

就快了,就要解脫了⋯⋯

我在心裡以最溫柔的語調,化身慰問戰場上傷兵的德瑞莎修女那樣,為兩旁面目全非的鋼琴們一一祝禱。

你們這一生都在為人類的虛榮與庸俗服務,你們的辛苦我都懂得⋯⋯幾世紀來能夠真正被天才樂聖加持過的幸運兒屈指可數,絕大多數的你們都枉費了⋯⋯將心比心,我的人生與你們其實相去不遠⋯⋯──郭強生《尋琴者》P. 201

所有被傷害過的鋼琴群聚於此,音樂讓人知曉時間的存在,但鋼琴的崩毀卻不能讓人意識到時間的終結。也許一首德布西能夠讓兩種不同經歷的人獲得同樣的感動,但成長的經驗、愛的經驗、失落的經驗,要靠什麼來共鳴?音樂能提供讀者在線性敘述之中「閃回」至記憶深刻的縫合處,但此刻殘忍之處,正是與音樂無關的毀滅。小說藉由見證鋼琴的苦難引出了閃回,引出胡以魯崩潰的所在:他曾小小地傷害過老師的鋼琴,但也被人誣陷用硫酸毀掉音樂學院的鋼琴,因而退學,要是知道有鋼琴墳場這個地方,自己絕不會如此乖張:「我是一個調音師!調音師的工作就是盡可能幫你們遮掩缺點,把你們打理得動人討喜,好讓人珍惜有人愛,我怎麼能⋯⋯」

這是調音師對自己極度的厭惡,小說也互文了一位俄國鋼琴師李赫特,他也擁有一種極度厭惡自己的精神命運——這是一種錯失,對於相似靈魂跨越時空迴響的錯失;幾十年之間,調音師不斷厭惡自己,關於這種命運,線索就在小說開頭那關於「肉體」的描述——沒有歡愉、沒有傷害、沒有激盪,更多的是被吸引後的缺憾與彌補:

當神想要把靈魂肉體化的時候,靈魂們都不願意進入那個會病會老,而且無法自由穿越時空的形體裡。於是神想出了一個辦法,讓天使們開始演奏醉人的音樂。

那樂聲實在太令靈魂們陶醉了,都想要聽得更清楚一點。然而,能夠把那音樂聽得更清楚的方法,只能透過一個管道,那就是人類的耳朵。──郭強生《尋琴者》P. 21

於是,我們再來細細梳理,調音師在解離之前,究竟遇見了什麼:胡乙魯小時候就是一位聽覺天才,儘管家境甚貧,但依舊遇上了慧眼育才的邱老師,並將年幼的胡乙魯介紹給知名的鋼琴家Joseph學琴。而在敘述的過程中,似乎隱藏了層層業界眉角——邱老師的介紹是為了彌補自己天分不足的遺憾,順道接觸鋼琴家的一種手段?但在小說第十章,抵達鋼琴墳場之前,邱老師來信,內容不但談及庸常的失落,更多的是對胡乙魯的支持與期許:「真正的夢想,是在你最無助徬徨的時候,又拉了你一把的那個力量⋯⋯那時候他⋯⋯」胡乙魯自陳,房間的暖氣燥熱,無法喘氣,讀不下去。但這股熱能何嘗不是來自內部,一種羞愧且赤裸的情緒?而年少的胡乙魯也曾對鋼琴家Joseph產生情愫,小說藉由胡乙魯與鋼琴家談論顧爾德的故事,展開了對愛的質疑:顧爾德拒絕現場演奏,堅持音樂在錄音間才能完美。但胡乙魯質疑,大師是故意放棄了摯愛,才有可能去期待。如同開篇所言,靈魂是等量公平的,唯肉體有各種質地與限制,人們只能繼續逃離,或是重新面對,才能不受限,最後被遺忘。而胡乙魯也在發現了鋼琴家與法國的同性戀人之後崩潰了,刮傷了鋼琴家的史坦威,而多年以後,儘管鋼琴家用肉身實踐見證心聲,但依舊沒有獲得聲名,最後罹病去世。這雙重的失落帶給調音師一個念頭:征服了鋼琴,也無法征服自己的肉身與靈魂。

直到客戶愛米麗逝世,其丈夫林桑的出現,延續了彼此對於鋼琴的銘記——開啟二手鋼琴買賣行業。而兩人前往紐約尋找舊琴的旅程,也為這幾道錯綜複雜,卻又相似的命運提供一個追憶之所:「七歲的孩童與二十四歲的邱老師。十七歲的少年與三十四歲的鋼琴家。四十三歲的中年與六十歲的林桑。」買舊琴並非戀物或有錢人的遊戲,而是在商言商,但胡乙魯卻無法理解,因為他對現世還留有一絲情念——與其說他抵達了鋼琴的墳場,不如說他抵達了感情的墳場。我認為全書最精采的部分並不是眼見鋼琴墳場後,調音師的崩毀,而是在崩毀之後,兩個寂寞的男子互相依靠,如同餘韻的哀傷:

我虛弱地靠在林桑的肩頭,發現同時都穿黑衣的我倆,站在被一夜白雪覆蓋著的空地上,好像壞掉的兩根黑鍵。

黑鍵只能隔著縫隙相鄰,從來無法像白鍵那樣並靠在一起,不是嗎?──郭強生《尋琴者》P. 204

小說的最後,胡乙魯離開紐約,卻沒有飛往台北,而是轉往莫斯科,造訪李赫特的故居。與顧爾德不同的是,李赫特不但堅持現場演奏,晚年還拖著較為便宜的Yamaha鋼琴四處巡迴。而諷刺的是,李赫特的故居卻佇立著兩架史坦威,那絕世神琴,並不像保存,而是被遺忘。調音師央求導覽員,是否能讓自己彈幾個音,重新點燃起鋼琴(肉體)的生命?得到允許之後,調音師卻猶豫了:「無端又去撩撥,讓它們突然醒來以為又要再度登台,是不是有些殘忍?」這無疑是尋琴(情)之後的惻隱,愈是純潔的事物,愈是有超乎常人的痛苦,情到深處,調音師漸漸明白,這只不過是一場關於靈魂與肉體的玩笑罷了。至此,我不免想起羅馬哈德良皇帝的訣別詩(臨終前叨唸的詩歌)的最後一句:Nec, ut solēs, dabis iocōs(另譯「再也不能同往常一樣與我分享笑話」),哈德良皇帝不但在對著自己的靈魂說話,也是在嘲弄著自己榮華的一生,既傷心又壓抑,只不過是一個「尚可提及的玩笑」,甚至不禁讓人聯想起與哈德良皇帝相識相戀的美少年安提諾烏斯及其死亡——理智的安提諾烏斯無法接受情感終將消逝,選擇了肉體的死亡。調音師胡乙魯的無聲,讓一切隱於大雪的想法,似乎是意識到了,靈魂只不過神開玩笑的對象,我們唯一能夠選擇的,就是讓裸裎的自己,至少能成為尚可提及,甚至是追憶的存在。

●本推薦文為木馬文化出版之《尋琴者經典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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