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比活著享福」 她用23萬字披露中國農村群體生存困境
一個農村女兒、也是一名社會學副教授,看到長輩淒涼處境或因單身怕回家,她把故鄉寫進博士論文,記錄皖北農村老人生存模樣,刻畫出群體性的生存困境。
43歲的仇鳳仙是安徽師範大學的一名社會學副教授,今年4月出版了新書「傾聽暮年:李村老人日常生活實踐研究」。從2010年開始,她訪談了故鄉的鄰居、親戚,書裡內容也是她的博士論文,仇鳳仙意識到,這不是哪一個老人的困境,而是在皖北農村的群體性生存困境。
「極晝工作室」報導,面對李村的一切,仇鳳仙曾有一種無意識的適應感。但讀研進入城市後,回看李村老人的生活,她感到痛苦和無力,這是仇鳳仙寫書的起點;書裡的老人被一次次地分家,地位與話語權也隨著住處一起,往越來越邊緣的地方遷移。
仇鳳仙以李村老人為研究對象,採用日常生活的理論視角,在社會變遷的大背景下,觀察和分析農村老人如何主動建構自身的價值體系。
撿垃圾 也要送子女離開
書裡的23萬字,是仇鳳仙基於安徽李村70個家庭、100多名老人做的田野調查,也是她的博士論文。在這份研究裡,除了學科視角,還有一個農村女兒對人生困惑的求解,因為個人「成家」問題,仇鳳仙曾經焦慮了整整六年。
文章指出,為了讓孩子成為被村莊接受的人,李村的父母可以犧牲自己的體力甚至尊嚴,去撿垃圾,將子女送出家庭,組建新的家庭。這些充滿矛盾的愛恨,才是真實的鄉村。
奶奶死 他們說比活享福
仇鳳仙在論文中,娓娓道來她對李村的觀察:煥雲奶奶去世了,村裡人說,她死了比活著享福。
她在論文自述:煥雲奶奶是我家的鄰居,人很善良。小時候,我父母在外面忙生計,家裡孩子多,五個小孩的中餐沒人煮,她來給我們拌麵疙瘩,或者把家裡的飯端來,就是村裡一個很普通的老年女性。
在村人的閒聊裡,我聽說了煥雲奶奶去世前的日子,那時的她總離家出走,沒幾年,人就過世了。
最後見到她那幾年,大概是2010年前後,我已經在城裡讀書,每年回村也就兩三次。碰到她,她還能認得我,披頭散髮的,一個人坐在那兒喊我的小名,笑嘻嘻地問:「什麼時候回來的?」後來再見到,她被關在一個小房子裡,手扒著門。我喊她,她已經認不得人。
她患上的應該是阿茲海默症,發病時還不知道有沒有70歲?就是個很自然的老年疾病。如果在城市,通過服藥或者別的手段就能緩解。但在農村,面臨的就是那種處境。
實際上,我對農村老人的體察從我外婆、奶奶的去世就開始了,那是一種刺痛。
外婆和奶奶都是在農村的家裡去世的。我外婆是罹患食道癌,她也算是獨居老人,即便孩子們也在村裡,但都分了家;因為外婆沒錢到醫院救治,整個家庭,包括我家,眼睜睜看著她病情一步一步惡化,直到逝世,外婆走的時候只有72歲。我記得特別清楚,她病了之後,我買了兩袋單價五、六塊(人民幣,約新台幣22到26元)的牛奶打算給她喝,但她說:「哎呀,我以前就很想喝這個,但現在喝不下了。」
2010年前後讀碩士,趁放假,我專門到村裡走了一下,發現起碼一半的老人仍住在「老人房」——搭在兒子家房前屋後,或者自家承包田裡的一種簡易房。
房留兒 他獨居邊緣小屋
一個老人獨自住到了村莊的邊緣地帶,我覺得奇怪,他原來住在村子中心,怎麼自己跑到莊頭住了?一問,房子分給了兒子,自己沒地方住了。
有一間屋子我印象很深,靠著國道,孤零零的;在我們這兒,蓋房基本都用小的紅磚。那個房子用的是十幾厘米的大磚,不遮風。房子離村子有一段距離,沒通電,用煤油燈,裡面非常髒,黑漆漆的,當時我就想,哎呀!怎麼這麼可憐。
老人的地位和價值感就跟他們的屋子一樣,往邊緣地方去了。
在李村,地就那麼多,人均3畝承包田。子代如果想多耕種,多積累財富,就希望父母盡可能提前「退休」。
但在農村,是沒有「退休」這個概念的。訪談的時候,我聽說,村裡有個老人,兒子想種他的地,或者換個說法——強行霸占,要求老人做土地公證,被拒絕了。兒子就開著拖拉機,直接到他父親的三畝承包田裡去耕種。
爺護田 險被拖拉機輾過
結果老人就躺在拖拉機的前面說:「你要想來耕,就先把我軋死。」這家兒子真的開拖拉機軋了過去,好在老人最後逃開了,人沒死。我問那個老人,為什麼要這麼激烈?老人說:「那也是我活命的錢。」
在閒聊中,我意識到這不是哪一個老人的困境,而是在皖北農村的群體性生存困境;不勞動,意味著要被兒女贍養——被贍養的日子多數並不舒心,是失去自由的。
即便是這樣,對於農村父母來說,給兒子娶媳婦仍然是他們很重要的一個任務。有房子,才能娶到媳婦。
我的親戚劉叔有三個兒子。為了給三個兒子蓋房,劉叔夫婦到外面去撿垃圾,為了兒子,一個一個地把錢攢出來。我寫論文上他家做訪談時,劉叔夫婦已經將近七十歲,到一千公里外的廈門撿垃圾,已經撿了十幾年。寫這部分的時候,我感覺生活真苦。
訪上百老人:農村不是歲月靜好
結婚成家的事曾經困擾了我六年,從大學畢業直到讀博一,但我不是因為進不了祠堂,女性本來就不能進祠堂。女兒沒有繼承權,不算個「人」,父母沒有義務負責女兒的房子。
我面對的現實是,到了適齡還沒結婚,在農村是個談資。不會有人面斥,中國人不習慣這樣,通常是背後議論,這個壓力會透過我父母傳導給我。
結婚之後,我終於不再害怕回家了,我和我愛人是在相親網站上相識,他只帶了兩萬塊彩禮(人民幣,約新台8.8萬元)去我家。當時村裡彩禮的行情是「一動不動,萬紫千紅」——動,是汽車;不動,是房產。萬紫千紅,一萬張紫色的五元錢,一千張紅色一百元,還有一張綠色的五十,都要備齊才能結婚。但面對兩萬塊的彩禮,我父母沒有微詞,他們希望我盡早嫁人。
我愛人也是農村出來的,擇偶的時候,面對一個律師和我愛人,最終我選擇了他,因為我覺得和城市的男孩子相處,壓力比較大。
我從鄉村到了城市,心裡總覺得那地方牽著我,但再回到鄉村,其實是痛苦的。老人說話已經很少有人願意去聽了,為什麼我把書名叫做「傾聽暮年」,因為他們就是失語的。
與子代關係 衝突難迴避
我想呈現農村老人怎麼面對老去,怎麼維繫自己與子代的關係,他們畢竟是活生生的人。
在書裡,我刪掉了三萬字。裡面涉及很多家庭中的代際衝突,都是真實發生的案例,最終我只呈現了一部分。人們對農村有很多想像,父慈子孝、和諧靜好。但他們生活的核心場景之一——家庭,成為了一個鬥爭的場所,充滿了代際衝突和價值交換,這不是溫情脈脈的。裡面的殘酷迴避不了,如果迴避這一塊,就迴避了我認為最真實的東西。
其實我會感到遺憾,但還是決定刪掉一部分,因為子代還要在村莊生活,我不想傷害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
這次的觀察有十年之久,中間也有一些樂觀的變化。我生了孩子後,融入到一些隨兒女進城的老人中。他們對兒子、兒媳的抱怨慢慢變成「哎呀,他們非要讓我死在城裡才開心,也不放我回村。」我聽到這個是有觸動的,意識到農村老人在生活上也有了主動性和理性。
回李村後再看,不少老人跟子代的關係也有不同程度的緩和,搬離了「老人房」,幫外出務工的孩子們看孫子,找回了一些價值感,生活上也多少拿到一些補貼。
無聲息死去 老人待關注
但對老人的關注還要更快,更多。李村所屬的泗縣2021年人口普查公報中,65歲以上人口超過11萬人,占到總人口的14.6%。老人們等不及的,一些人正在悄無聲息地死去。在李村,有個老人自己去衛生所看病,點滴輸完了,睡著了,沒人照顧,血管回血,死掉了。
「人老了不就是這樣嘛」,「睡一覺,安安穩穩地直接死掉,就是最幸福的」。圍坐在村邊,聊起來,老人們神色跟往常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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