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的每次出現,都讓我再重新認識妳一遍。」──讀《純真年代【百年經典紀念版】》
《純真年代》的主要情節發生在19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紐約上流社會,也是作者伊迪絲‧華頓度過童年與青春的地方。她在那兒長大成人,進入社交界,訂婚又解除婚約,最後嫁人、渡過了婚後的最初幾年,離婚後遷往巴黎。時隔40年後,身為小說家的華頓回顧這個養育過她、也束縛過她的上流社會,百感交集:既有親切的眷戀,又有清醒的針砭。(編按)
文/伊迪絲.華頓
亞徹宛如置身夢境般站了起來。
自從他們上次離別以來,約莫有一年半的光景,亞徹常聽人提起「奧蘭絲卡伯爵夫人」這個名字,甚至熟知這段時間發生在她生活中的主要事件,也知道她在新港度過去年夏天,經常參加社交活動。但到了秋天,她突然將貝爾福費盡心力幫她尋覓的「完美小屋」轉租出去,並決定搬到華盛頓定居。冬季時,據說她在某個彌補政府社交方面不足的「外交學會」大放異彩(大家總是能聽聞關於華盛頓美女的消息)。亞徹聽聞各種關於她外貌、言談、觀點和擇友等互相矛盾的說法,但就像是在聽一位逝去已久的親人軼事一樣,那麼超然疏離。直到梅朵拉在射箭比賽上突然提起她的名字,才感覺到愛倫.奧蘭絲卡是個活生生的人。侯爵夫人那番笨拙的言談,使自己憶起那間生著小爐火的客廳,那幅景象再度浮現眼前,以及那空蕩蕩的荒涼街道上響起的馬車聲。亞徹想起曾經讀到的一則故事:幾個托斯卡尼的鄉下孩子在路邊洞穴裡點燃一捆稻草,照亮墳墓中一幅幅故人影像的彩繪壁畫。
沿著海濱的小徑,從房子這側堤岸向下延伸到濱水步道,路旁垂柳依依。亞徹透過垂柳間的縫隙瞥見閃閃發光的石灰岩崖,以及崖上塗成白色的塔樓與英勇的燈塔看守人艾達.路易斯晚年居住的小屋。越過燈塔是一片平坦水域,也看得到山羊島上醜陋的官方煙囪,金光閃閃的海灣向北延伸到種滿低矮橡樹的普魯登斯島。夕陽餘暉下,遠處康納尼科的海岸若隱若現。
一座細細的木造碼頭從柳蔭步道中築起,一直延伸到一棟寶塔狀的涼亭,亭子裡站了位女士,她斜倚著欄杆,背對海岸。亞徹看到這幅景象時停下腳步,彷彿剛從睡夢中醒來,往昔的記憶只是一場夢,現實存在於堤岸邊的那棟房子裡,正等著他:韋蘭太太的小馬車是否繞著門外橢圓形軌跡打轉;梅坐在傷風敗俗的奧林帕斯山眾神祇底下,心裡懷抱著一些希望而神采奕奕;貝勒弗大道盡頭的韋蘭別墅裡,韋蘭先生已經換好衣服準備用晚餐,他會在客廳裡踱步,拿著懷錶,一副不耐煩的臉色──住在這家裡的每個人都清楚知道某個特定時刻應該做甚麼事。
亞徹心想:「我是誰?是別人的女婿……」
碼頭盡頭的那道身影沒有一絲移動。亞徹在堤岸中央站了許久,注視著海濱上來來往往的帆船、遊艇、漁船以及嘈雜的黑煤大貨船曳起的層層漣漪。涼亭內的女士似乎也沉迷於眼前這幅波光粼粼的景色。亞當斯堡的灰色堡壘下方,長長的夕陽迸裂成千萬道金色光芒,那光輝照耀在正駛出石灰岩崖及海濱夾道的一艘小帆船上。亞徹看到這一幕時,回憶起《流浪漢》的那一幕戲,哈利.蒙塔格悄悄拉起艾達.黛絲的絲帶輕輕親吻,沒讓艾達.黛絲發覺自己在屋裡。
他默想:「她還不知道我在這裡,也不會猜得到。如果換成是她站在我背後,我會知道嗎?」又突然自言自語:「如果那艘帆船駛過石灰岩崖的燈塔,她還不轉過身,我就回去。」
船隻乘著退去的潮水向前滑行,滑到石灰岩崖前,遮住艾達.路易斯的小屋,接著行經那座掛著燈的塔樓。亞徹繼續等待,但直到船尾駛過島嶼最後一塊礁石,重現一片波光粼粼的寬敞海域,涼亭中的人影依然文風未動。
於是他轉身,沿著小徑往山上走。
他們穿過黃昏驅車回家的路上,梅這麼說道:「真遺憾你沒找到愛倫,我本來想再見見她的。但也許她根本就不在乎,她好像變了很多。」
她丈夫目不轉睛盯著小馬抽動的耳朵,用平淡的口吻問:「變了?」
「我的意思是,她對朋友那麼冷漠無情,離開紐約和她的家,整天跟那些古怪的人混在一起。想想她跟布蘭克那家人在一起,有多麼的不自在!她說這是為了防止梅朵拉姨媽做傻事,防止姨媽嫁給可怕的人,但我有時候想,她可能覺得我們有點無聊。」
亞徹沒有回答,她繼續說下去,「我有時候會想,如果她跟丈夫在一起,是不是會比較快樂。」她的口吻中帶著一絲冷酷語氣,亞徹從未在她坦率清脆的聲音中聽到過。
亞徹大笑了起來,「上帝啊!」看見她困惑地皺著眉頭注視著自己,亞徹補充說道:「我從來沒聽妳說過任何冷酷的事情。」
「冷酷?」
「嗯,看那些受罰者墮入地獄的痛苦掙扎,可能是天使最喜愛的遊戲。但我想即使是祂們,也不認為人在地獄會比較快樂。」
「那麼,她曾經嫁到國外真是件遺憾的事。」梅回應道,語調冷靜,就像她母親對付韋蘭先生的怪異要求一樣,使亞徹覺得自己已經默默被貶為不通情理的丈夫。
他們的馬車沿著貝勒弗大道行駛,轉入掛著鑄鐵燈的木門柱間,表示韋蘭家別墅就在不遠處了。
別墅的窗子已透出燈光,馬車一停下來,亞徹就看到岳父正如自己預料,手拿著懷錶在客廳中踱步,臉上帶著遠比憤怒更為有效的痛苦表情。
亞徹跟著妻子走進屋裡時,他感覺自己心境上的奇怪變化。韋蘭家奢華的裝潢、濃郁的專屬氛圍,以及充滿這個家中需要遵守的嚴苛規矩,總像麻醉劑那樣悄然滲入他的身體。
厚重的地毯、小心翼翼的僕人、日夜滴答走的鐘錶、玄關桌几上不斷湧入的名片和請帖,所有這些不間斷的專制瑣事,讓人每分每秒都緊緊相繫,家裡的每一分子也都跟其他人捆綁在一起,讓任何缺乏體制或豐富的事情都顯得虛幻、不真實。如今,韋蘭家的這棟房子以及未來等著他的生活,都讓他覺得不真實,也不相干。但在岸邊那幅短暫的景象中,他站在往堤岸的半途中猶豫不前,駐足凝視的一切,卻像流在他身體裡的血液般親密。
夜晚時分,他躺在梅身邊,整夜無法入眠,在那間印花布置的大房間裡,他看著月光斜落在地毯上,想著愛倫.奧蘭絲卡就坐在貝爾福的馬車後面,越過閃爍的海濱回家。
●本文摘自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之《純真年代【百年經典紀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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