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佳嫻/我們是否可能深愛孩子同時厭倦母職、渴望親密關係而同時厭倦妻職?──《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推薦序

書名: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
作者:李欣倫  
出版社:木馬文化  
出版時間:2022年6月8日
書名: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
作者:李欣倫
出版社:木馬文化
出版時間:2022年6月8日

睽違五年的最新散文集《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是李欣倫散文書寫的突破自我之作。本書書寫個人進入之後的生活,為了兼顧工作、家庭、親子關係,日常面臨的衝突與掙扎,深藏內心的困惑、委屈、挫折與不安,李欣倫勇敢真誠的深刻文字,細緻描繪婚姻困境,道盡女性說不出的心事。最後沿著母女兩代生命軸線而上,回顧童年記憶與無憂少女時代,自己為人母後更理解上一代的處境,還有身旁女性親友、文學中的女人們……交織而成世世代代的女性宿命。(編按)

騰飛於沼澤之上

文/楊佳嫻

張愛玲中學時代回答校刊對畢業生的調查,在「最恨」一欄答「有才華的女子忽然結了婚」,而當代則有書名曰「文藝女青年這種病,生個孩子就好了」,二者在讀書圈內均傳誦甚廣。看似衝突,其實一體兩面。

婚家制度將親密關係綁得更緊,在法律見證下,擘劃一個彼此支持實現的遠景,不離不棄,努力達成,「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台詞耳熟能詳,用於賺人熱淚,也用於情緒勒索。李安苦熬成功、妻子默默支持的故事,幾乎成了婚姻故事典範。網路上轉貼「過去的人,東西壞了會想要修補,而非直接丟棄,所以也不輕易離婚」之類警句,相反共存,則有各種「靠背老公/老婆」線上社團內人人苦勸「快逃啊」、「放生吧」。

我們是否可能深愛孩子同時厭倦、渴望親密關係而同時厭倦妻職?稱之為「職」,並非可領薪資,而更是來自於其作為以家庭為主要場域、但與社會共構合謀的身分,具有身體與法律門檻,包含了期待與框限、理想化與浪漫化。女性作家筆下往往能看到亟欲逃離母職或妻職、或在母職與妻職中輾轉掙扎的女性,我想起蕭颯〈我兒漢生〉中面對兒子頻繁短線暴走,仍試圖一次次理性溝通,自我說服應該放手應該支持卻看不到盡頭的母親,或賴香吟〈靜到突然〉裡,面對丈夫理性冷靜解釋面孔,卻不由自主失控叫喊出聲彷彿更證實了失職的妻子。

詹明信(Fredric Jameson)曾指出第三世界那些看似個人的文本,都應該當作國族寓言(National allegory)來閱讀;而李欣倫散文新著《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看似抒發個人在婚姻、家族、妻職與母職裡的遭遇,同樣能當作女人在社會一切處境的寓言。全書開篇〈之後〉,先鉤沉記憶,那些曾向母親、父親悲訴的女人們,滿腹苦水、心身不寧,眼看著男人們奔向虛擬金城、百折不回,一生積聚瞬間崩散,劫灰滾滾,腳下軟陷;傾訴不夠,佐以藥物,七天藥往往五天就吃完,再多的藥也壓不住,症狀永遠是腸胃、感冒、胸悶。模糊故事飄進成長中的女兒耳裡眼裡,多少年後有一日乍然醒覺,自己也正長期服用著胃腸、感冒、胸悶的藥物,驅動著虛擬金城一座一座浮現的「時代巨輪」(多麼熟濫的詞!)也正捲動自己的家庭,從前是股票萬點的激狂,現在改頭換面,進化了,細緻了,巧妙命名的投資機會,佐以哲思雞湯、新創名詞,徹底改造三觀,接近新興宗教般的經營方式,掉進邏輯迴圈的人,也與虔誠教徒無異。

童年時代聽見的故事,彷彿前世記憶。西班牙片《安娜床上之島》(Chaotic Ana),主角安娜在心理學家催眠協助下,回溯了好幾個前世,每一世在不同的文化與人生中,都包含了女性在父權社會中的緊張、受迫、質疑與反抗,這些經驗也頻繁聯繫到身體,親暱、疼痛、狂喜、排泄……。導演顯然有意通過魔幻手法,讓安娜來象徵「女性」整體,《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則是過份寫實,逼近時並不把鏡頭轉走,也不以隱喻或蒙太奇來削弱日常裡的殘酷。

讀者可以狡獪,所寫太讓人不堪、不適,隨時闔上紙頁,跳出網頁。寫故事,當然也有無數方法可以既留白又有寓意。可是,就生活在書中處境裡的人呢?《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揭開婚姻困境、家屋劇場,多麼普通!(錢的問題這麼傷人嗎?不是說有情飲水飽嗎?)又多麼糾纏!(你怎麼能不支持伴侶的夢想?尤其當夢想已經成了信仰?)因此〈洞與缺口〉終於發出燙口的問句:「混亂的現在如何通往他口中鍍金的未來?」

而身為寫作者和文學教師,我們也孰悉敘事之可能與可為──那不是課堂上的命題嗎?那不是行銷上的手腕嗎?那不是討論詐騙事件時的切入點嗎?時代巨輪耕耘瘋長而出的致富秘笈裡,李欣倫為我們整理好了敘事模式:「三件事,十個步驟,五個地雷,七個問題,六張藍圖,一個原則。連續十天。早睡早起。專注呼吸。勇於說不。承認恐懼。擁抱自己。迎向未來。」有一天發現就掉進這樣的深井裡。信仰其實是單純的事物?也許越容易專注的人越可能掉進去。

《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乃沼澤之書,仍有溫暖透明的時刻。比如〈水面下〉,陪女兒學游泳,看她顛躓到悠游,從膽怯到克服,向母親投去渴望認同的眼神,母女一體的感覺特別強;另一方面,選購泳衣,小女生已經知道如何反駁母親,對花色表達個人意見。但是,欣倫不打算把文章就停在母女的小情懷上,她追溯得再更深一些,關於哭:啼哭不止的孩子,疲憊無助的大人,不耐譴責的旁人,哭聲曾保證了孩子剛出生時多麼康健有力,卻逐漸變成隨身家事,尚未社會化的孩子想哭就哭,這是終將失效的特權。文內將「解決辦法」收束在「傾聽與理解」──覺得老生常談嗎?──欣倫提出,「開明」同時也是難題:不採取「我不理你」或打罵控制來應對孩子哭泣,撐出那個可以讓孩子認識自我情緒的空間,母親得承擔更高的情緒勞動,不請自來的指點。成長和教養,從來不專屬於親子,也緊密鑲嵌在親族與公共目光交織的網絡裡。

同樣也鑲嵌在親族與公共目光交織裡的,還有寫作這件事。〈戰慄遊戲〉所描述的,幾乎就是寫作者噩夢中最貼身的一件。《戰慄遊戲》(Misery)原為史蒂芬•金的名作,講述書迷意外救了作家,因不滿其新作,要求作家重寫,且多次挑剔,作家受讀者控制,想逃脫甚至被砍傷手足,整部小說最後可說是作者與讀者的殊死戰。現實中呢,寫作不僅被簡化為「把不可見的私事公諸於世」,還被視為對照表,讀者(包括作者的情人、親戚、朋友、學生、陌生人)找答案填表,放大字句,蔓延成某種診斷,帶著憐憫或鄙夷或發現新大陸(八卦)的快樂。這讓欣倫重新審視當自己作為讀者,是否也過度放大了不重要的細節、對於文中的含糊欠缺同理心?誤讀不只是理論,而是血肉真實。無數誤讀,以及誤讀帶來的營擾,也可能反過來暴露、重構自我。

寫作就像教養孩子,裡外危機四伏。我仍然覺得,幸好有孩子,幸好有文學,《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的沼澤裡才因此還有可扶的棧板、可抓的樹枝。這部散文集沒有寫成怨苦集成,而是置放於女性連續體,來彰顯:妳/我遭遇了什麼?它怎樣出現、怎樣運作而逐漸長成沼澤的?憑藉閱讀與書寫,長期積累對於病與身的省識,這拉提之巨力竟使得一本書寫沼澤的書並未陷入沼澤,鞋子裡裝滿汙泥而仍能騰飛起來,不很高,為的是可以穩穩回到地上。

●本文摘自木馬文化出版之《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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