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哪裡來?」一位加拿大籍臺英混血的島嶼尋根之旅
像我外祖父母這樣的人及其後代在臺灣被稱為外省人(字面意思:「來自他省的人」,指中國大陸移民),這個詞很籠統,我到現在都不太確定該如何解釋我們的血脈源流。我的家族歷史以不太精確的 軌跡涉足多地,直至界線模糊不清,無法定義。最後,他們帶著我母 親移民加拿大,而我就是在那裡出生。外公臨終前離開加國,回到了臺灣。隨著年齡增長,我先搬到爸爸的家鄉英國,後又遷居德國,以作家和學者的身分生活在這裡。我和媽媽、姊姊不知道自己算是中國人(我們來自的那個中國已不復存在)還是臺灣人。沒有任何字眼可以總括我們橫越不同大陸和水域的足跡。
文/李潔珂(作家、環境歷史學家,加拿大籍臺英混血)
臺北夜,我和友人相約吃炒麵和白菜滷當晚餐,某個朋友的朋友介紹夏琳給我認識。她是臺裔美國人,出生在離我母親老家不遠的地方。她有一種我常覺得是自信的超然態度和冷嘲式的幽默感。席間我得知夏琳在臺北長大,當時是一九八〇年代,也就是我家人離臺後幾十年。我被她深深吸引,彷彿她掌握了我們不知道的一切。一部分的我很羨慕她那些年能待在臺灣。我認出她身上那種短暫來去的過客感,我大半輩子都在這樣的轉瞬無常中度過,於不同的國家間往來穿梭,以她而言,就是往返洛杉磯和臺北。她和我一樣,身上也帶著海外生活留下的肢體和語言痕跡,音量、姿勢、小動作、我們這些在別處安家的人總是不由自主地透過言行舉止揭露自我。
夏琳告訴我,雖然她在加州時常登山健行,卻很少探索臺灣的戶外環境。幾天後一個乾爽的早晨,我們便往東踏上旅途。我們打算去基隆山,一座草木濃密、可以俯瞰東北角海岸的山峰。可是一到山城九份,就發現天空烏雲密布,下起毛毛細雨。遊客撐著傘穿過蜿蜒的老街和雨篷,爬上狹窄的階梯走向小吃攤,雨衣閃爍著點點晶亮。我和夏琳拉緊兜帽,邁開大步走過小巷,皮膚經過雨水洗禮變得溫和柔軟。我們在山腳下檢查鞋帶,開始沿著不規則的石階往上爬,看著雨水自山坡傾瀉而下,流向港埠和大海。
半山腰勉強看得見九份山鎮,再過去是基隆曲折的海岸線,遠方則籠罩著雨幕。淡淡的燈光在灰暗的天色下閃爍,海陸邊界染上一層朦朧的塵霧。
我們沿著階梯來到上坡路段,夏琳開始聊起健行完可以去吃哪些美食,像是輕盈鬆軟的芋圓和熱薑湯,還有撒了香菜的花生捲冰淇淋,讓我有點分心。九份因其燈火通明的老街巷弄而廣受遊客歡迎,據說這是宮崎駿電影《神隱少女》的靈感來源。在那個故事中,一個女孩失去親人,自己也去了靈界。
最後一段臺階領著我們穿過山嵐,霧氣濃到看不見彼此的身影。我們徑直踏入雨雲,登上飄著濛濛白霧的山頭,腳下的厚雲將我們與底下的大海隔離開來。東北部是季風的走廊;冬季風雨由東海襲來,掠過這座島嶼。雲層一度將我們輕擁入懷,我和夏琳頂著透骨的寒風站在那裡,什麼也看不見。
一九四九年,外婆與成千上萬名大陸同胞坐船來到位於這座山以西的基隆港。基隆在不斷變化的國家命運中扮演引進的窗口,為一些人帶來毀滅,也為一些人帶來繁榮。一九四五年,國民黨任命陳儀擔任臺灣省行政長官,負責治理相關事務。這座島走過數十年的日本殖民統治和一場許多臺灣人加入日軍的戰爭,有人認為,聲稱臺灣已從日本手中「解放」出來是不夠的。
一九四五年後那段過渡期,來自大陸的中國人與臺灣本土居民間的關係日益緊張,國民黨從中國派出額外軍隊,將無數臺灣人和新來的大陸移民貼上共產主義者標籤,或是監禁,或是處死,沒有警告,也沒有審判。抱持不同政見的人、知識分子和遭控為共產黨間諜的民眾紛紛失蹤,大量屍體在基隆港和臺北的河川上漂流。
臺灣在國民黨統治下歷經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時期,是人類史上第二長的戒嚴令,僅次於敘利亞阿薩德政府。外公和外婆住在臺灣並於空軍服務、擔任公務員這段期間,言論自由依舊受限,直到一九九〇年代才有所改變。
來臺後不久,外婆在臺北的生活就變得有點像例行公事,略為平淡乏味。她繼續在空軍擔任電傳打字機作業員,從電報中提取資訊,解碼訊息。她和其他女同事一起住在大安區的宿舍,閒暇時就到熱門的空軍酒吧打發時間,在美國唱片的樂聲下啜飲威士忌,大多數飛行員都曾到國外受訓,很喜歡這類歌曲。其實外婆偏愛上海流行音樂和情歌,但她很高興能在難得的悠閒夜晚找到一些樂趣。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二日晚上,大陸局勢發生劇變。國民黨的長江防線淪陷,政府倉皇撤離。共產黨人民解放軍逐步進逼,隔天早上便隨興踏入當時的中國首都南京,宣布接管這座城市。據報導,共產黨未經激烈戰鬥便輕鬆占領南京,為了拍照留下歷史紀錄,幾天後還刻意安排,捏造軍隊浩浩蕩蕩入城的畫面。
南京戰敗的消息經由電傳線路傳到臺北,化為電子捲軸紙帶上的字符。外婆緊抓著訊息,想起母親四個月前在碼頭蹣跚而行的樣子,差點無法呼吸。職員驚慌失措,辦公室一片混亂;外婆不曉得該怎麼辦,只能焦急等待,盼著家人的音訊。
消息終於傳來,外婆的母親擔心她的安全,建議她去香港找阿姨和姨丈。這一次,外婆總算順從母親的意思訂了機票,當週就飛離臺灣。
故事走到這裡,外婆的記憶變得模糊不清;這並不意外,戰爭的動亂本身就是混沌的根源。六十年後,外婆跟我分享自己前往香港的經歷。當時的她常受病痛折磨,雙眼因白內障而蒙上一層薄翳,嘴裡發黃的牙齒也全數脫落。那麼久以前的事,她還記得多少?真正想說的又有多少?
她在沒有告知空軍單位的情況下前往香港,卻發現阿姨已經搬到上海。這個決定令人費解;一個月後,上海烽火連天,國民黨政府於六月慘敗,共產黨解放軍攻下上海。孤悽無依的外婆於九月回到臺北,進入總統府擔任國民黨領導人蔣介石的祕書,並在不久的將來遇見外公。
我和夏琳搭乘當地的小火車前往望古。望古月臺就座落在寬闊的基隆河步道旁,最近幾天雨勢趨緩,但北部仍籠罩著濛濛薄霧。我們穿著雨衣,覺得自己所向無敵。天燈承載著人們的希冀和願望,從鄰近的十分飄上天空,被風吹滅,慢慢墜入森林。我們沿著南邊的巷弄走,在跨河橋上遠眺;天燈優雅的飛行姿態突然被黑煙打亂,墜落在遠方的風景裡,丘陵間覆蓋著軟趴趴的化學塗層紙,祈願的遺骸散落各處,天燈紙罩和鐵絲纏繞在樹枝上,看起來就像加了裝飾的鳥巢。
我們跟著水聲穿過錯落有致的岩石,行經野芋和杜鵑花叢,穿過東北部溼氣氤氳的森林,尋找瀑布祕境。沿著蜿蜒狹窄的小路走了幾公里後,我們發現一道短小厚實、爬滿苔蘚的階梯,便沿著臺階往下走。雨已經停了,瀑布發出無線電雜訊般的轟鳴,將水霧送入潮溼的世界。臺階盡頭是一條小溪,清水從底下奔流而過。灰窯瀑布從上方懸崖湧出,落入寬闊的碧綠色水潭,激起滾滾水花。我們在平坦的岩石上休息,我脫下衣服,浸入相對溫暖的溪流裡。
之後我們坐在臺階旁看著流動的河水,從中覓得片刻寧謐。偶有一隻翠鳥劃破靜定的風景,鮮豔的橘和藍綠色彩襯著朦朧的白色天光。
攻讀博士學位期間,我曾到倫敦漢普斯特德荒野公園(Hampstead Heath)內的女性專用池(Ladie’s Pond)進行實地考察,採訪野游的女性,她們常主動跟我分享自己第一次看到翠鳥的經驗。許多人深受翠鳥吸引,覺得這些鳥兒讓她們學會愛這座池塘。可是我去那裡游泳游了好幾年,從未捕捉到牠們的身影。
我看著牠在小溪對岸跳躍盤旋。夏琳循著我的眼神望去,但牠就像閃爍的霓虹燈一樣快速飛走。在遙遠的世界彼端,一個山丘經常蒙上霧白的國度,我終於看見飛翔的翠鳥,忍不住綻出笑容。
我是在和外婆邊錄音邊聊天的過程中,從她的嗓音裡窺見了她和外公早年的生活。
那是一九四九年底,國共內戰結束前不久。週六夜晚,辦公室裡所有女孩相約去跳舞。外婆本來要去找朋友,但拗不過其他人苦苦哀求,只好答應。
大家湧進舞池,隨著音樂盡情搖擺。外婆覺得很尷尬,一個人坐在舞池邊看著她們;與此同時,外公也獨自坐在舞廳另一端。我努力想像害羞的他鼓起勇氣,走過去請外婆跳舞。
「他不太會跳舞,」外婆坦言,「但很風趣。」
外公的話不多,只是側耳聽外婆談論自己,「我很喜歡吃巧克力。」她邊講邊坐下,聊起她的工作、家人和她喜歡做的事。外公一句話也沒說,逕自起身離開。
外婆的朋友都知道他是飛行隊隊長,立刻跑過來問外婆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外婆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做錯或說錯了什麼。她繼續喝著飲料,看朋友在舞池狂歡。
半小時後,外公拿著一大袋形狀各色的綜合巧克力回來,有些是牛軋糖,有些包著焦糖內餡。他說他前一天去海南省出任務,順道買了這些甜食。
他問外婆有沒有想要其他東西?過幾天他要去海外出差,能買的他都很樂意幫忙採購。但外婆懷疑他別有用心,一口回絕。過去幾個月的波折讓她痛苦難當。她的朋友興高采烈地下訂單,請外公幫她們帶羊毛衣料、縫紉工具和糖果。
幾天後,外公返回臺灣,捎來一個小包裹,裡面有幾塊布料,一些給外婆的朋友,還有兩塊是他替外婆挑的。她慌張地告訴他,自己手邊的錢不多,沒辦法買下這些料子。幾個禮拜前,她聽說中國的家人受饑餓所苦,便把母親當初給她的金條裝箱寄回南京。在她看來,外公的慷慨近乎愚蠢。
「而且我不喜歡空軍飛行員,」她脫口而出,「他們沒受過教育,我不想為蠢笨的男人煩心,」接著她又補上一句,「我喜歡銀行家。」
外公搖搖頭,說他不求榮華富貴。接下來幾週,他只要進城就會聯絡外婆,約她吃晚餐。八個月後,一九五〇年,他們舉行了一場簡靜低調的儀式,結為連理。
外公的軍旅生涯使他們夫妻倆經常分隔兩地,幾年相聚,幾年別離。早年我母親還沒出生前,他們住在高雄郊外的岡山,外公在附近的空軍官校擔任教官。房屋是兩層樓的水泥建築,過去曾是日軍宿舍,很容易聽到別家的動靜,他們就這樣在鄰里情感關係緊密的眷村中生活。對外公來說,這種親密感想必再熟悉不過。他把地板漆成酒紅色,點亮居家環境,還在花園裡種了香蕉。但這種前所未有的貧困讓外婆難以適應,怨恨與日俱增。他們以簡單的白米和豆芽菜為食,很少吃肉、豆腐或雞蛋。「這就是為什麼打從我有記憶以來,外婆就不吃豆芽菜。」媽媽說。我笑了起來,腦中浮現出購物中心美食廣場的蒸籠盤、郊區餐廳湯湯水水的快炒料理和溼溼的炒飯。我小時候一直以為華人本來就不吃豆芽,是廚師為了迎合北美口味才加的;事實上,純粹因為外婆內心的憤懣和不滿,家裡餐桌上才總不見豆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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