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位女性小人物的視角看歷史,重新認識現代世界的形成──《她的世界史》

(圖/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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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琳達‧柯利(Linda Colley)

她這輩子

伊莉莎白.馬許的一生,一方面是非常驚人地非典型,另一方面,她的人生又透露了非常多的事,奇特,而有代表性。母親在牙買加懷上了她,而她很可能是混血兒。她在媽媽肚子裡橫渡大西洋,從京斯敦(Kingston)抵達英格蘭。這是她這輩子多次越洋旅程中的第一段,從此開啟了一個受海洋影響不比受陸地影響小的人生──而且就算上岸,也都是在一連串的國際口岸與河畔都市中度過。孩提時,伊莉莎白.馬許往返於朴次茅斯、查坦(Chatham),以及航行中的皇家(Royal Navy)戰艦下層甲板之間。一七五五年,她跟著家人移居地中海,先是在梅諾卡(Menoca)生活,接著因為法軍入侵而被迫離開,前往直布羅陀。一七五六年,她被人強行帶往摩洛哥(但這也是她自己的行動造成的結果),成為最早幾個與當時的摩洛哥代理蘇丹──西底.穆罕默德(Sidi Muhammad)長時間親身接觸的所謂歐洲人,深入西底.穆罕默德位於馬拉喀什的王宮內苑,還差一點淪為性。這位未受過多少教育的造船工人之女,也成為第一位以馬格里布(Maghreb)為主題,以英語寫作並發表的女性。

一七五〇年代晚期,以及一七六〇年代初、中期,伊莉莎白.馬許在倫敦過著波瀾不驚的生活,結婚生子,同時看著丈夫從事西歐、東歐、北非、北美大陸、加勒比海,以及南美洲部分地區與亞洲的貿易。她也和他一同計畫移居到佛羅里達。好景不常,破產迫使他逃往,而伊莉莎白.馬許也在一七七一年前往印度與他會合,乘坐著當時唯一曾兩度環航世界的船隻,經由里約熱內盧與開普敦,航向印度次大陸。然而,她並沒有在兩人位於達卡的新家中停留太多時間。把她年紀尚輕的兒子短暫送到波斯,把女兒送回英格蘭後,她在一七七四年十二月走海路前往馬德拉斯(Madras)。

接下來十八個月,她把大部分的時間投入於造訪、探索東印度與南印度的聚落、城鎮與寺廟,過程中創作出一部最奇特而扣人心弦的次大陸陸上遊記,在當時無人出其右──無論男女。在這一趟亞洲之旅中,她最親密的同伴是一名沒有結婚的男子;儘管伊莉莎白.馬許在一七七六年終於在達卡與丈夫團圓,但這一回為時依舊不長。從一七七七年末至一七八〇年中,她再度動身,先是從加爾各答航向英格蘭,接著(經過一年以上的秘密計畫)又乘船航行了至少一萬兩千英哩的距離,重返印度次大陸。當時,為了支援新生的美國,法國、西班牙戰艦與私掠船都投入戰事,她無視於這些戰船,展開自己最後幾趟迂迴的航程,也是因為美國獨立戰爭的某些遙遠回音,影響了她丈夫在亞洲的生意和生存,威脅到她的孩子和她自己。

從這個角度看,雖然伊莉莎白.馬許幾乎是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傳奇冒險故事人物,但若以這種方式看待她,卻會忽略她這輩子最吸引人的部分,以及背後的一切因素。說來實在非常詭異,馬許一再捲入大地理範圍的事件與壓力中。甚至連她個人人生中的通過儀式(rites of passage,編按:指出生、成年、結婚、死亡等,人從生命的一個階段進入另一個階段的過程)也是如此。她出生的環境(像是她父母的相遇與婚姻),她所受的教養本質,她第一次婚約遭受的破壞,她的婚事安排,以及人生階段的一一揭開,她對人到中年的反應,以及她的兩個孩子最後所接受的教養──所有這些,而不光只是她的旅行與她的寫作,都受到跨洲發展的影響。對伊莉莎白.馬許來說,實在沒有辦法能穩穩妥妥,一刀兩斷,將她個人的生命,與整個世界和不斷加速的變局切割開來。這就是她的苦旅(ordeal)之性質。在她活在世界上的半個世紀中,受到大環境影響的程度,大部分都是她所無法控制的情勢之故。這既是因為她的男性親屬從事的職業,也因為她是一名沒有收入職業、無法獨立自主的女性,因此地位不穩,容易受影響。這既是因為她自己,也是因為她的大家族和不列顛的關係,以及與不列顛那向四面八方伸出觸角、爭議的帝國之間的關係。更有甚者,這也是因為她所處時代的全球情勢。但是,伊莉莎白.馬許所經歷苦難之強烈和無情,同樣也是由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以及她所做的決定造成的結果。

她的家人

伊莉莎白.馬許的父親、祖父與曾祖父,以及許許多多的堂表親,都是造船工人、船員,或是海圖與地圖製圖師。因為他們的緣故,她這一輩子都跟皇家海軍以及大海密不可分。當時的皇家海軍,是少數影響力確實及於全球的組織之一。至於大海──借用亞當.斯密(Adam Smith)的說法──則是「通往世界各國的浩瀚聯絡公路」。馬許的叔叔與弟弟都是行政人員,為不列顛政府收集資訊,是用紙筆克服距離的人。她的丈夫詹姆斯.克里斯普(James Crisp)是商人,同時從事合法與非法的長途貿易。他的生意範圍遍及世界的兩大海上帝國──西班牙與不列顛的海外領土各港口與生產中心,而且交易的還是全球各地都有需要的商品:鹽、糖、棉織品、漁獲與茶葉。他跟當時最重要的跨國貿易公司──不列顛東印度公司(British East India Company,EIC)合作,後來馬許的兒子、女婿、許許多多的「堂表兄弟」,最後連她的印度混血孫子,都跟公司合作。

她的丈夫也牽涉殖民地土地投機買賣與移民安排,她也是。她的哥哥與許多「堂表兄弟」擔任軍官,在沙場上為帝國效力。不過,歷來讓最多人飄洋過海,來往於大陸之間的動力,卻是跨大西洋西非奴隸貿易。成為伊莉莎白.馬許之母的女性,很可能也是出身於這種流動。馬許的丈夫當然也涉及同一類奴隸貿易,只不過是另外兩個系統的奴役與奴隸來源──北非與亞洲。馬許本人也直接捲入其中:她曾經是奴役的目標,卻也曾是奴隸主。

由於整個大家族的關係,伊莉莎白.馬許因此與當時全球變局的若干主要力量接觸:日益擴大的海上交流;跨洋與跨洲貿易;政府對於知識與文字情報的細緻運用;帝國侵略、殖民、移民、戰爭、奴役與奴隸貿易的步調加速……等等。數以百萬計的人捲入上述之一或幾種力量。伊莉莎白.馬許則是受到這每一種力量所影響,被它們推著走。之所以如此,多少跟她的性別以及不穩定的社會地位有關。身為在經濟上必須依賴他人的女性,她常常被各個男性成員帶著走。結果,他們的職業,他們的遷徙,以及他們與其他社會的接觸,也常常使她深陷其中。

在這一點與其他方面,跟伊莉莎白.馬許處境最相像的同時代人就是歐勞達.伊奎亞諾(Olaudah Equiano,約一七四五年至一七九七年)。這位曾經為奴的非裔後代,憑藉自己的文字與旅程,成為一位既是非洲人,亦是不列顛人的「世界公民」。尤其是,伊莉莎白與歐勞達兩人都跟皇家海軍、奴隸貿易,以及文字有關;他們也都懷有一種一再重塑自我的驅力。他們的人生雖然不同,但本質上卻極為相似,都是在龐大的地理空間,以及寬廣多元的文化環境中展開。因為兩人之間有共通點。伊莉莎白.馬許和歐勞達.艾奎亞諾一樣,她選擇了動,也非動不可。他們都是出於本能熱愛旅行,但除此之外,他們也都因為從屬於他人,而被迫旅行:艾奎亞諾是因為曾經為奴,而馬許則是個未能財務獨立的女性。

還有一點也很重要──這兩位憑己力成為旅人與作家的人,在世的時間相當重疊,而且兩人都跟(當然也不只跟)不列顛及其帝國密切關聯。

她的世界

伊莉莎白.馬許生活在十八世紀中葉以降的數十年。此時,整個歐洲與部分的美洲(其他地方亦然)見證了世界各個不同地方、不同民族之間彼此相連,這樣的意識,正在成長。與外界接觸更多、受過經典教育的男男女女們,自然注意到,有一種今人稱之為「全球化」的爆炸性高速發展,已經發生了一段時間。「你不妨說,此前的世界已經消散無影蹤了」,古希臘歷史學家波利比烏斯(Polybius)的這句話,是在描述西元前三世紀。但他又接著說,因為羅馬帝國的征服,「歷史漸漸化為一個有機的整體,義大利與利比亞(Libya,指非洲)的命運兩相交織,與亞細亞與希臘的命運結合,而這一切的結果都指向同一個目的地。」自波利比烏斯以降的史家,不斷指出其他同一類的「全球瞬間」:比方說,在十三世紀末時,貿易是如何一度能將印度與中國部分地區、勒凡特(Levant)、波斯灣,以及歐洲各口岸和城市國家的商人聯繫起來;西班牙於一五七一年征服馬尼拉,是如何開創出亞洲、東南亞、美洲與歐洲之間全新的貿易、遷徙與貴金屬交易體系。儘管如此,十八世紀前後不同類型的全球連結演化之速度,在西方和其他地方觀察家眼中,是全新的發展。「一切都在變化,而且必須再度變化」,雷納爾神父在他的《東西印度群島史》(History of the Two Indies,一七七〇年)中如此主張。這本書是當時對歐洲與亞洲、非洲、美洲間接觸,最有影響力的探討與批評。我們也可以援引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在一七七七年擲地有聲的說法:「人類的地圖一口氣全部展開了」,讓我們有機會「瞬間看見其全貌」。

書名:《她的世界史》
作者:琳達‧柯利(Linda Colley)
出版社:衛城出版/讀書共和國
出版時間:2022年1月25日

這種整個世界顯得更加緊密交織的感受,在不列顛本國可以明顯感受到,而伊莉莎白.馬許本人的人生也深受其影響。海洋就是這種「連結性」最主要的載體與標誌──一位作家曾經在一七六〇年,稱大海是「浩瀚的相聚地點」;而且她也有充分的理由知道,不列顛同時擁有最強大的海軍,以及最龐大的商船陣容。終馬許之一生,這些海上的優勢讓不列顛(以及法國與俄羅斯)得以逐漸開拓、入侵太平洋地區。太平洋佔據地球表面的三分之一,而歐洲人過去對這裡的認識不僅有限,而且並不深刻。不列顛和法國從馬許出生前、在世時一直打到過世後,打了一系列的戰爭,波及的地理範圍無情地擴大。最後,倫敦方面得以成為世界上最遼闊,範圍也最廣大的帝國。如同日耳曼地理學家約翰.克里斯多夫.加特勒(Johann Christoph Gatterer)所言,到了一七七五年,不列顛已經成為唯一能強勢干預地球上每一個大陸的強權(雖然不盡然能站穩腳跟,程度也不見得深入)。

此外,不列顛雄心壯志的貿易,奴隸貿易的恐怖規模,不列顛人海外移民的增長,以及高產的印刷業與消費主義──這一切都影響了伊莉莎白.馬許的個人經驗──激發出一種對世界廣袤,人性多元的鮮活認知,超越了眾人所處的政治階級。如果一七六〇年代伊莉莎白人住在倫敦時,家裡景況一直很好的話,說不定她會買個口袋地球儀(這在當時是日益受到歡迎的小東西),或是把錢花在一系列的新地圖集、百科全書、報紙和童書上──這些都讓人感覺到「以迷你的方式打開這個世界」。這一類工藝品與製品的增長,使人感到世界更容易掌握,甚至能放進口袋中。

不過,伊莉莎白.馬許的生命經驗與認同變化,可不只跟不列顛帝國有關;就好比這個時期各大洲、各民族與各個海洋之間相互關係的成長,絕不只和不列顛與其他西方強權的施為及野心有關。馬許的誕生,跟上百萬西非人被迫遷渡過大西洋有間接,甚至可能是直接的關係;她生於倫敦而非牙買加,也跟西非人在牙買加揭竿起義有關。她的生命軌跡自始至終深受不列顛船隻、軍人與商人現身全球,影響力日增的事實影響。但她的人生同樣因為某個摩洛哥統治者而劇烈轉變──這位統治者試圖建構自己的世界秩序,將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地區、馬格里布、奧斯曼帝國,與東西歐、亞洲以及後來的美國等地的商人聯繫起來。倫敦、巴塞隆納與利沃諾(Livorno)固然為她的故事提供了背景,但巴斯拉(Basra)也是,波士頓也是,達卡也是,馬尼拉也是。伊莉莎白.馬許的人生之所以不斷經歷轉變,部分是因為受到來自歐洲之外的一連串影響與干預,也是因為其中的行為者們各自從不同觀點看待世界。她受的苦同樣也跟她自己,跟她是什麼樣的人脫不了干係。

●本文摘自衛城出版之《她的世界史》緒論,完整全文請見原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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