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彥仲／老爸的老賓士

老爸老了，他的賓士車也老了。問老爸愛車車齡多少，他能不加思索地回答：「二十一年。」但對於自家女兒的生日卻唯唯諾諾，沉默苦思，最後謹慎吐出的答案，依然是錯。

老爸當年入手這輛賓士，算是撿著了便宜。原車主聽說是一名田僑仔，車子不過開四、五年，里程數也不高，以時價五折流入二手市場。老爸素有車廠舊識，早早得了風聲，順利搶得頭香。

老爸常說，賓士車是他做為一個男人的終極夢想。可我後來發現，終極夢想可以有一號、二號……而且號次多寡並不代表重要性，每一輛夢想車都是獨一無二且無可取代的。所以，當老爸開著他的夢想賓士行駛在路上，依舊毫不吝嗇地讚美左前方的Volvo，右前方的Camry2.0。還好，賓士車向來沉著穩重，從來不會無端拋錨，藉以跟老爸發脾氣。

此外，我還發現，老爸坐進他的夢想之車後，人也失去了他一貫精打細算的摳門作風。

有一回，他花了萬元以上安裝汽車音響，並滿臉驕傲地對我說：「一次可以放二十片CD喔！」但問題來了，老爸的休閒清單中根本沒有「聽音樂」這一項。他的個人收藏裡，據我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錄影、錄音帶，更遑論CD。而且，扭開廣播，頻道永遠是中廣，原因是「這一台聲音最清楚！」

還有一次，賓士車難得出現小狀況，換了零件，價格可是國產車或日產車的兩倍，這麼傷荷包的事，老爸竟洋洋得意地說：「妳看看，這就是賓士車！」

然而，從未啟用的汽車音響，終究因老朽無法使用，在一次回廠保養時，老爸請車廠老闆拆掉了。車頂天窗不知何時不再開啟。我問老爸，他說擔心一旦開了可能就關不起來，「一動不如一靜」。車窗隔熱紙因斑剝也被清除殆盡，車內風光一覽無遺，以至於我坐在車裡，總得擺出最佳儀態。

老賓士二十一歲，老爸八十一歲，兩者同樣垂垂老矣。

老賓士這陣子狀況不斷，也是車之常情。只是，老人開著一輛三不五時出問題的老車，總是讓人心上懸著石頭，擺來盪去的沒得安穩。「換部車吧」，不只是我，老爸身邊的阿公級朋友也紛紛推薦心目中的夢幻車，偏偏老爸這時的摳門魂就特別清醒，寧可在路上「眼睛吃冰淇淋」欣賞他的夢想二號、夢想三號呼嘯而過，也不願與老賓士訣別。

在政府發消費券那一年，老爸拿去買了阿瘦鞋，並且慎重告訴我，這是他這輩子最後一雙鞋，他走的時候，要記得幫他穿上。那是2008年，老媽來不及過完，就離開人世。之後，老爸覺得他的每一天都是「賺到的」、「多活的」；他總是隨時準備，揮揮手什麼也不帶走的，踏上同一條路和愛妻相會去。曾見證老爸載著老媽與無法自理生活的老哥，奔波於家裡與醫院間的老賓士，在老爸心裡，應該早已列入「最後的……」系列清單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