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井深一／穴居人母變形記

沒有人跟我說過當了媽會時常遭遇到一種「毀滅感」──羽量級是外出時，嬰兒會在你身上爆屎；輕量級是小孩在醫院拒絕抽血狂奔；至於重量級，是種種毀滅感總令我以為自己是那個阻止地球運轉的人而感到愧疚不已。有一位前輩說，她因為想著住在山洞裡的先人們都怎樣照養子代，便大大降低這種帶來毀滅感的焦慮。因為一下子看到了成千上萬跟我一樣不堪的人類親代擠滿時間甬道揮手，心情稍微變好。

抹乾眼淚，又覺得似乎少了些什麼。拿現代屋舍與遠古相比，就像是洞穴裡只有我一人，天還降落石塞住洞口。為了打破這困局，我決定一一練習，養成每天背嬰出門的「好習慣」。

第一次成為「脫韁野媽」，是月子剛坐完，「前嬰後包」去香港參加繪本展。「入村」遇到許多村人，未來他們也在各方面支持了我。那兩天相遇的人，都是我生命中重要的同行者。

三個月後，因為寫了齣戲在韓國有演出，包袱款款，背著寶寶，夜機出發。那趟旅程，晾衣架是最奇異的行頭。不知道哪裡來的笨勁，次子出生後，他媽就對布尿褲有了不渝的堅定。為了能夠即時清潔布尿褲，任何城市有清洗嬰兒尿布之處，我都像挖金礦一樣去挖掘。晾衣架是必需品，可不能讓小屁股在旅程中「絕糧」。

某種動物性使然，我就像是二郎神打開額頭上的眼睛，對城市空間與人的觀察突然變得銳利起來。有些城市的哺乳室，會放酒精，代替盥洗接水造成的空間成本。大部分的觀影、觀劇空間都不歡迎帶著寶寶的觀眾，但也有寶寶可以入場的，例如環境劇場、小戲院，或是「年歲較大」的電影院（售票亭還會放個娃娃立板寫著「高過我要買票囉」的老戲院）。

對「兒童」、「障礙者」的觀看（或管理），會因社會系統有所不同：葡萄牙的司機會幫孩子準備座椅或糖果、廣場上的咖啡座同時有小孩在踢球是正常不過的事、不少成年人喜歡不停和兒童攀談（老人有時會偷捏小孩的臉）；日本有些店家會「請」帶著特殊孩童的家庭坐進餐廳最裡面；韓國的「阿珠媽」則是一見到媽媽在吃飯就全員從廚房噴出來幫忙抱小孩……

「離家的練習」沒有成功典範可模仿。前往台北火車站的捷運上，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隨口問小孩是不是少了什麼？呀！他媽我整個行李箱都忘記拎下公車，只好再沿淡水河回總站。司機員喜孜孜地望著我們母子三人：「你們唷，第二名！」按捺不住去問誰第一，司機大哥們七嘴八舌回我，「是個和尚喔」、「他忘記了他的──缽」，一邊說，大家一邊做出木棒擊缽的動作。

又有一次，我們在客運上脫下背包，一到達邦部落匆匆下車，背包就這樣下阿里山去了。這種情況，只能慶幸自己脫下的不是嬰兒。回到嘉義客運站，失物滿坑滿谷，小孩不禁問了一句：「媽媽，妳出來真的需要帶個背包？畢竟我們這四天沒有它也過得很好。」

也曾經帶孩子們去觀星，臨睡才發現一路負重的是心酸與空氣，老媽根本忘了帶內帳，只好露天而眠。五點半，清水斷崖下海風微微，浪花唰唰，天頂的獵戶座升起，我與獵人四目相望：「孩子們都睡了？」「是的，一切平安。非常感謝！」「那妳也睡吧。」半小時後，日頭毫不客氣來接班。

也不一定非得遠路不可，給自己最低限度，是得出家門、和真人說話：背著嬰兒在書店工作時總想，如果在家育兒者也能每天去一趟社區附近的圖書館或書店，去和人有所連繫的場合，得到並給予相互支援的力量，是不是就能減低困獸在洞穴的鬱悶感。深呼吸，和你一起來練習，嬰兒在身上爆屎也能不慌張地穿過人群的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