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井深一／月亮與網

在澳門國際紀錄片電影節，看了紀錄片《馬里烏波爾戰火二十日》，是一位美聯社記者在俄烏戰事現場二十天的真實紀錄。每一個戰事中的痛苦都令人無法直視，家中青少年說最難忘的是紀錄片中有個與之年紀相仿的男孩，男孩被送到急診室，「只是因為」他在和朋友踢足球，飛彈炸到他的腳。「那麼平常的一個活動，為什麼他就是無法擁有？」

在過去的時間，小孩和爸爸聽著手機裡朋友來自基輔的語音。他是謝嘉豪（Tomas Tse），一位舞踏藝術家，受邀前往烏克蘭藝穗節（Ukraine Fringe）演出。在語音中，聽到Tomas講起藝穗節「照常」舉辦，當來自海外的藝術家在此表演，觀眾的回應是：「你的到來，讓我們感覺自己可以在『正常的』生活之中。」

有一天，手機的語音不小心連接到家中的音響，那是一段火車開動的聲音，Tomas在藝穗節結束之後，與當地藝術家繼續接下來的舞蹈錄像拍攝工作，他錄下列車開往烏克蘭東部城市哈爾科夫（Kharkiv）的火車聲。我們在地球這頭，嘈鬧的孩子們突然靜下來，一聲不吭，聽著火車「出出」，就好像帶著我們一同開往戰事前線……

突然，孩子意識到，Tomas叔叔要去的，正是他剛讀完那本《烏克蘭的眼淚》作者的家。

繪本畫家奧爾加‧格里班尼克（Olga Grebennik），身為一位戰時母親，她必須在十分鐘內，放棄過去三十五年的人生，帶著兩個孩子與一隻狗，踏上逃離家園的路。語音裡這段火車的路徑，和奧爾加一樣，但Tomas走向與他們一家全然相反的方向。

Tomas是舞踏藝術家，舞踏是在二戰後的日本發展出來的表演藝術形式，迥異於西方現代舞的肢體與美感表現，帶有反思戰爭、傳統與現代，甚至人類文明的進程。在我們的觀察，接受邀請、前往現場演出、記錄下種種思考，是Tomas身為舞者不能迴避的事。在這種種分享中，孩子們依舊圍繞著一個「很簡單」的「大哉問」：世界上其他的小孩，都在做什麼？

在紀錄片中，孩子關心踢球的十六歲少年Iliya，重傷的Iliya最後在父親心痛的嘶吼中離開人世。「他為什麼會在球場？」這是看完紀錄片後，許多成年人觀眾問的問題。但根據Tomas分享前線周邊城鎮的情況，在戰爭開始前幾天，烏克蘭已經停課不讓孩子去學校。不知為何，開戰初期，許多飛彈的落點就「正好」是學校。孩子們提出的問題，問的都不是「這個小孩為什麼在學校」，而是「飛彈為什麼在這裡」。

在Tomas的分享中，他去到鄰近前線的一些鬼鎮（Ghost Villages）表演。其中有個村落，距離前線大約二三十公里，已經算是交戰的頓巴斯地區。老師幾乎都離開了，學校停課，兒童們只能仰賴政府提供的網課學習。人家口中的「鬼鎮」，是孩子們生活的社區。沒有學校去，前線村落的孩子們到處遊蕩。

「他們說會看到到戰鬥機飛過，有時會聽到炸彈爆炸的聲音。」

「我去了兩日，和小朋友一起玩。雖然表面上他們和普通小朋友並無兩樣，但我隱約感覺到，他們內心有一大塊陰暗，他們曾被轟炸的經歷無法說出口，甚至有親人死於戰爭。雖然他們還在田野裡跑來跑去，天真無邪，無論如何，我仍感受得到他們的戰爭創傷。」

「他們一直帶我玩，對我這個亞洲人很好奇，果子隨摘隨食，在大自然生長的孩子，見到什麼就吃什麼。我吃他們摘的新鮮核桃、向日葵的葵花子，原來真的好好吃。」

Tomas在回到亞洲後，與我們分享這趟旅程，轉述基輔演出的最後，他拿出一捲白色繩子，緩緩繞在現場每位觀眾的手指上，然後全場觀眾將手高舉，在大家頭頂形成一張巨大的網子。「有的觀眾說，他覺得這是一張大大的保護網，『用來保護我們不被飛彈攻擊，而這張網，是我們每一個人去織就的。』一位昨日才從戰事前線回到城裡的觀眾，泣不成聲……」

我想像有一顆月亮在這一張網的上方發光，那是義大利詩人羅大里《基輔的月亮》那顆又圓又大的月亮，溫暖而不霸道，照耀在每個孩子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