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紹宇／《生命之舞》：重回阿根廷，揭開歷史與身分追尋的共舞

生命的謎底縱使被刻意隱藏，無論多少年過去，終有找尋真相的一天，然而尋求真相並非理所當然，而是因有一群人漫長的努力，才讓歷史不輕易翻篇，也使那些回溯過去的人有了可依循的方位。如今許多民主國家，上世紀都曾經歷或長或短的獨裁統治，過往我們將焦點放在台灣自身，鄰近的南韓或許也為人所熟悉，除此之外，對於他國的認知可能就相較陌生。所幸透過電影，我們能看見更多更遠之處，其實也擁有原因各異，但影響相似的傷痕。

阿根廷電影《生命之舞》（Ariel: Back to Buenos Aires）給我們機會望向南美洲阿根廷，這個在台灣多與「足球」畫上等號的國家，曾有段黑暗時期。電影敘述一對出生於加拿大的姊弟，睽違多年後首次踏上他們的故鄉──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旅程原委在於姊姊對弟弟身世的好奇，藉由這趟返鄉，也許得以幫助他了解自己的身分。他們知道父母雖在動盪的八○年代離開阿根廷，但始終認為那場移民與政治迫害並無相關，沒想到返鄉如同打開潘朵拉之盒，當年真相才正要揭露。

悲劇歷史與現代並未遙遠，個人身世則藏著國族傷痕與矛盾，四十多年前令人難以倖免的那場風暴，如今仍衝擊著下一代，深陷不同家庭糾結與身分認同的弟弟，是否能拾回那個他最初的姓名？

若要理解這部電影，便得回看那段阿根廷往事。

1976年軍人豪爾赫‧拉斐爾‧魏德拉（Jorge Rafaél Videla）發動政變，以「國家重組進程」（Proceso de Reorganización Nacional）為口號推翻原政府。他所領導的右翼軍政府強行掃蕩鎮壓異議人士，非法逮捕、刑求甚至殺害不同立場的人民，自1976年至1983年間，這段被稱為「骯髒戰爭」（Guerra Sucia）的黑暗歷史導致超過萬人死亡或失蹤，更有數以百萬計的阿根廷人從此流亡海外，其中許多孩童隨著父母一同被綁架，抑或在囚禁時產下的子女，都可能被軍政府強行搶走，送給軍官或相關家庭領養，以防止那些孩童也成為異議人士，現今統計至少有四百名嬰兒受害。

儘管面對強權，許多失去兒女的母親仍無畏尋找失蹤骨肉的下落，成立「五月廣場母親」（Madres de Plaza de Mayo），從1977年開始圍繞著阿根廷總統府前方的五月廣場（Plaza de Mayo）行走。直到1983年阿根廷民主化後，當局才開始展開調查，並將彼時綁架孩童的人起訴，至今五月廣場母親已幫助一百多個孩子找到他們原本的家庭。

乍看片名，可能不會令人聯想至轉型正義課題，然而《生命之舞》雜揉藝術與政治論述，是電影相當微妙的特點，其中又以探戈舞蹈為主角。當姊弟倆來到阿根廷時，姊姊蒂安娜著迷於夜晚中探戈的神秘，想拉著弟弟大偉一同學探戈，而弟弟起初懷揣排斥心態拒絕，後來才被姊姊說服，並在過程中逐漸明瞭舞蹈魅力──這是進入異文化的隱喻，更反映著大偉的態度轉變。

此外，探戈重點在於兩人默契與信任，舞者相互接觸，距離十分貼近，因而又與愛情息息相關。不過在《生命之舞》中，探戈的存在比起愛情，更是一種「親密」表現，使大偉靠近家人，靠近異地，也靠近自己的真實身分。

片中的探戈表演充滿醉心氛圍，如幻似夢，如癡如醉，觀影體驗令人難忘。

當姊弟倆跳著探戈，一進一退，一來一往，交織出化學作用，也譜出緊密的家人連結。加拿大導演艾莉森．莫瑞（Alison Murray）將舞蹈融合劇情張力，使電影不僅關乎舞蹈，也並非一部典型的政治電影，讓銀幕上美麗的阿根廷風采與背後的歷史慘案形成強烈對比。因此，時間的力量被凸顯出來，那次事過境遷的回看，巧妙昇華悲劇的力量與感染力。即使述說沉重題材，電影透過迷人的敘事方式增添層次，在大時代與小人物、巨觀歷史與微觀人情之間，《生命之舞》取得不容易的平衡，不但牽起加拿大與阿根廷的距離，也牽起此刻和八○年代的隱形連結，邀請觀眾重訪過去，無論是否理解那段歷史，都會被這段故事觸發情感。

阿根廷轉型正義議題一向是該國備受國際注目的電影題材，不只有本片《生命之舞》，2022年的電影《阿根廷1985》（Argentina, 1985）不僅是當年阿根廷票房最好的國產電影，也一舉入圍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該片同樣講述這段歷史，而以另個角度切入──1985年阿根廷軍政府審判，描繪軍政府倒台不久後的清算，也呈現出民主化過渡時期實現正義的困難。

事實上，阿根廷史上獲得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的兩部電影，包含2009年《謎樣的雙眼》（El secreto de sus ojos）與1985年《官方說法》（La historia oficial），皆是以「骯髒戰爭」為題的轉型正義電影。此外同在1985年，亦即民主化後的兩年，光是那年就有兩部佳作問世，除了《官方說法》，《五月廣場母親》（Las Madres de la Plaza de Mayo）也獲當屆奧斯卡紀錄片提名。

在不同年代皆有代表性轉型正義電影出現，且在票房和獎項上都有亮眼成績，表現阿根廷社會在轉型正義議題上的討論。他們將歷史化作影像中的故事，提醒一個個世代的觀眾，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的事，到現在仍影響著許多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