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招弟／背影

青少年華，由於父親嚴肅寡言，我們熟悉他的背影，卻甚少直視他的臉龐，更無擁抱親暱之舉。

我腦海最常跳出的場景，是曙光乍現或風雨交加的清晨，父親騎著鏽蝕斑斑的二手鐵馬載母親和滿車果蔬，緩慢前往七公里外果菜市場的身影，像馱著重殼、認命爬行的蝸牛。

那輛老鐵馬是父親上班的交通工具，蔬果季化身載收成物上市的小貨卡，夏天是竹筍、龍眼和芒果，冬天是棗子等。筍季最勞累，通常要披星戴月去挖筍，天亮篩選裝簍，隨便扒碗甘藷簽配醬筍填肚子，再火速趕早市去，無非希望賣得好價錢。

父親在左右車把各掛一簍數十公斤果蔬，後座再外掛一簍，加上具生意頭腦的母親，一車重量往往超過二百五十公斤。父親顛危地跨上車，待母親坐穩才吃力踩著踏板前行。我載貨同行時，望著他彎駝的背，與賣力踩踏的雙腿，總為無法分擔家計，讓父母喘口氣、過好日子興嘆。

父親的上班地點遠在十幾公里外，我就讀另一小鎮初中。父女協力完售果蔬各自趕上班上學，這時我常望著父親漸遠的背影出神落淚。父親偶爾載母親上街，從踽踽而行的畫面裡，洋溢鶼鰈情深的幸福。姊弟跟班去拜訪親友時，無論坐前面鐵桿或共擠後座，都充滿闔家歡的喜悅。

彼時父親的背替我們擋了風、遮了雨，我們倒沒膽去環抱他的腰。

父親為了五斗米，到煉油廠當起臨時工，因為路程太遙遠，日日起早趕八點到班，下班已過晚餐時分，煤油燈火映照他獨吞冷菜飯的側影於牆面，有種寫不盡的滄桑。看著父親出入家門，則是說不出的風霜和寂寞。

當我終於明白父親是時代大戲裡有家歸不得的一角，也恍然他的落寞寂寥其來有自，他已自人生舞台謝幕，我因無法再為他做些什麼，感傷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