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真儀／脫殼

●家的形狀是什麼？如蝸牛背著的殼嗎？死亡以後是否只剩下空空如也。

本篇寫外公去世後，家人清理他生前居住四十多年的公寓，當大大小小遺物逐漸被清空，而一件件的小物卻連結著私人情感，被分送保存下來。

譬如墊板，生鏽的剪刀，一張結婚照，這些細物因為曾經牽連著家人之間的情意，比公寓房子這巨大實體更能顯像家的形象。

不僅如此，末段公寓待售，作者以豁達的筆觸描寫道：「殼一層層脫去、剝落，我們以新的體態重生。」這如蟬蛻的翻轉，為人生如寄作解，而生命最終不會是只有空空然也。

──蔡逸君

外公家清空的那一天，我也在場。深夜的冰箱雜音和洗衣機的漩渦已運走，折疊病床、輪椅和四腳架已捐贈。窄小陽台的蝴蝶蘭，每年春日仍然撲翅飛上花梗，但無論它今年的葉片再濃再綠，終將一焚。

這並不是我告別的第一座家屋，卻是第一次，屋中器皿不再有下一站去處。四十多年的舊公寓，抽屜、夾層與隙縫似乎無窮盡。多日來母親和大姨奮力拆卸裝箱、通知收運，返鄉的舅舅苦行僧般紮營於廢墟，耐心翻揀丟棄。每件外套口袋都埋藏了昔日秘密：乾涸的髮油，散落的銅板，折疊的家信。舅舅結婚出國前託付的證書文件，外婆一層層仔細包好，藏在衣櫃裡。我們如地質學家敲開岩層肌理，發現飛禽走獸留下的痕跡。

大姨啊了一聲。你看這是我們家的幸運墊板，每個小孩重要考試都要帶它，無役不與。我記得這個故事：大姨考大學聯考前一晚，在高雄親戚家焦慮借住，什麼都帶了卻唯獨遺漏墊板在家。為女兒，為了家中第一個考生的幸運，外公隔天一早氣喘吁吁從屏東送至高雄考場，使命必達。

大姨留下了白色墊板。母親舉起一把生鏽大剪刀，外婆以前用它為家人裁布製衣。遠方的三姨交代留下一隻玉鐲。舅舅選擇了曾經送給外婆的項鍊。誰的訂婚照、結婚照，這張去，那張留，想太多就扔不出手。蟬翼般輕盈脆弱，一把過往的光影殘片。

外公走後那一年變故叢生，我們幾乎失去更多。老公寓空置多月，直到我們回家清掃，直到家屋再度還原成空間。

空無一物的曬衣竿，只是兩根上漆的竹子。不再陳列全家福的櫥櫃，只是牆面的延伸。陽台拼花瓷磚的地板角落容易積水，樓上鄰居種的落地生根總是風吹就落，在我們的遮雨棚蔓生一片。而未來，這都將構成另一個家庭的日常瑣碎。

我們為未來看屋的人留了幾把凳子。當他們進門，也許會希望在這裡歇一歇，想像新家的形貌。

殼一層層脫去、剝落，我們以新的體態重生。家不斷變形，無限大，同時無限小；無限膨脹，也無限集中。

家是一張墊板，一把生鏽剪刀的刀尖，一枝蝴蝶蘭，一張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