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紹宇／《暗湧情事》：明知愛與受難是同一字，我們還會真正去愛一個人嗎？

我們熟知的大師導演，曾都是初出茅廬的新人。不過，我們不見得有機會回看他們青澀的首部作品，特別是在大銀幕上。去年以《在車上》獲頒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的濱口竜介，是近年極具代表性的日本導演。

即便首部長片不一定是導演的最佳作品，也多能從中看見生澀，但為何它如此重要？正因長片處女作往往彰顯一位導演的關注領域，更能看見逐漸成熟的風格雛形。畢業於東京藝術大學的濱口竜介，2008年的《暗湧情事》（Passion）是其就讀映像研究所的畢業作。師承名導黑澤清，劇情架構也致敬美國導演約翰‧卡薩維蒂（John Cassavetes）1968年的經典作《面孔》（Faces）；這部片卻已鮮明展現他的電影語言，如其犀利慧黠的敘事方式，以及善用對白推動劇情的標誌性作者風格，都在《暗湧情事》裡展露無遺。

故事圍繞於六位主角，三男三女間的故事。以一次老友餐敘開場，一對情侶打算宣布他們的結婚喜訊，但很快地，觀眾便能察覺人物之間的暗處──某位女性突然落淚離席，即將邁入婚姻的男子對這段關係感到遲疑，另個男人仍未放下對準新娘的單戀，準備迎來小孩的人藏有與愛家外表不同的心思。這群人經由對話，在這個夜晚各自卸下面具。愛情是什麼，關係又為何物？濱口竜介剖析錯綜複雜的關係，辯證看待愛情與親密關係的方式，從而勾勒一幅都市男女的素描。

之所以是素描，在於導演的描邊與留白技法。他並不賦予角色清晰色彩，而是為他們塗上陰影，我們未能一眼辨別這些人物的好與壞，或輕易以道德制高判定，而是透過持續的對話，相互碰撞，彼此吸納，暈染人物光影，不知不覺，角色輪廓也變得立體。

片中有段極有意思的情節，是他們藉「誠實之泉」的遊戲道出自己難以言說的真心話。準新郎智也之所以提議此遊戲，其實是想聽曾與他有段關係的貴子是否愛他。但對貴子而言，智也僅是有性無愛的歡愉，貴子愛的是另位朋友健一郎。然而健一郎的心卻所屬智也的未婚妻果步。至於智也是否愛著果步？從一段丟接飛盤的戲，可知智也對果步的喜好更多來自外在，而非真正相愛。在智也看似自信的外表下，是求愛不成的空虛。

這群人儘管身處於關係中，卻幾乎皆單戀著某個關係外的人，但又難用「渣男」一言蔽之，這便引導出本片的內核──暴力。

此處的「暴力」並不一定指涉常見的那個意思，濱口竜介試圖將「施暴與受暴」、「愛與被愛」兩條孤線牽引起來，也反映於本片英文片名「Passion」──除了是愛好、熱情之意，在宗教脈絡裡，還意涵著「受難」。約略在電影中段，有段身為教師的準新娘果步，在學校裡與學生進行「何謂暴力」的對話。這場戲不僅劃開電影前後部分不同質地的畫面，也明顯扮演承先啟後的角色。果步認為世上的暴力應分為「來自自身內部的暴力」及「外在暴力」，而面對暴力的方式並非是使用暴力反擊，而是接受它，原諒它。這隱晦地反映果步的愛情觀。

在愛情裡，她總逆來順受，付出不求回報，縱使未婚夫不忠也選擇原諒。但此信仰卻在課堂上受到挑戰。當班上所有同學都承認自己曾對他人施暴，甚至並不一定帶有動機，這令果步意識到，其實每個人都活在充滿暴力的世界裡，每段親密關係，也充滿不同程度的暴力，而這些暴力，正是讓關係出現裂縫的原因。

事實上，對於親密關係的討論也出現於濱口竜介往後的作品，包含《睡著也好醒來也罷》（2018）、《偶然與想像》（2021）與《在車上》（2021），都在親密關係中製造衝突與戲劇張力，並以乍聽無相干的發散對話，引出人物角色沒有說出口的內心感受，慾望暗流、人情世故與千絲萬縷，暗藏於日常對談中。有人說法國有侯麥（Eric Rohmer），韓國有洪常秀，日本則有濱口竜介，他們皆在台詞中埋下弦外之音，顯影關係間的各種可能性。《暗湧情事》便是一例，開演時觀眾對於眾多人物一下出現的陌生，在觀影結束時都了然於心，

拍出《暗湧情事》的濱口竜介正值三十歲，當時僅用兩百萬日圓和十天時間完成拍攝，在資源與預算有限的現實下，寫出一部令人玩味再三的劇本。本片場景不多──餐廳、家中、學校與工業區，但都與劇情發展產生互文。例如作為開場的餐廳是公眾場合，角色們難以放下偽裝，直到回到相對隱密的家中才得以揭露心事。片尾兩個角色的互相傾吐，背後則是繁忙的橫濱工業區，時不時貨車駛過，抑或刺耳鳴笛響起。工業區給人一種忙碌紛亂之感，也通常位於城市邊緣，似也呼應著這群人無法看清的對方，與那個難以理解的自己。

大師養成皆有跡可循，這次不只有導演長片首作《暗湧情事》第一次在台上映，電影公司也一併呈獻其他作品，包含那些難在院線觀賞到的短片《假裝沒事》（2003）、《永遠愛著你》(2009) 、《觸不到的肌膚》（2013）、《離天堂還很遙遠》（2016），與長片《景深之中》（2010）、《親密》（2012）等。在濱口竜介的電影景框中，直面日常對話，觀照人際關係中的幽微與曖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