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仁／別施以軟暴力

暖暖冬陽下，戴著粉紅毛線帽的大伯母微瞇著眼小憩，九十三歲的她皺紋不多，皮膚白皙無斑點，老美人一個。  

俗語說「水人沒水命」，身為童養媳的她，因為長得漂亮被大伯占為己有。懂事起，我就常看到她臉上被大伯家暴成紫一片、青一塊的，直到三十年前大伯癌逝，她才有恬靜的生活。

我一靠近，她緩緩睜開眼，像要從記憶裡掘出眼前人的印象。「我是阿仁，認得嗎？」「喔──」大伯母笑了，對一旁的堂姊說：「阿華的後生！」

一確認我的身分，大伯母便舉起塗滿豔紅、撒上亮粉的指甲，說：「紅吱吱，有夠歹勢！」堂姊解釋：「上了日托老人學校，規定每個人都要塗啦！」「我說不要，人老了還擦得紅吱吱，真歹勢。」大伯母語帶埋怨。

原來是春節前，日托的照服員為了給老人家增添喜氣，開了一堂彩繪指甲課，並規定每個老婆婆都得做指甲彩繪；但對大伯母而言，擦指甲油卻是負擔，不喜歡、想卸除，又礙於規定不敢動作，只能對我抒發心情。

「你看！」大伯母把毛線帽往上推，露出了光頭，難過地說：「頭毛剃了了。」真教人心生酸楚。即便年紀大了，仍能自理的大伯母一如年輕時把自己整理得光潔素雅，一頭白得發亮的銀髮挽成後腦勺上的髻，看起來溫婉慈祥。現在行動不能自主，連意識也不受尊重了。

為何一個尚有自理能力的老人家，要被強迫接受自己不喜歡的事？若她已表達自己不喜歡指甲油，為何要規定日托班的女性都得擦？把她的頭髮理個精光前，怎麼沒徵詢她的想法？並非不明白照護員的辛苦，但為了洗頭省時省力、方便照護而便宜行事，疏忽了老人家的心理感受，是不是缺少了真心的關懷？

被大伯家暴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擁有一段自由的生活，老了卻又得被迫接受這些「軟暴力」，難怪她會如此無奈。

當人邁入老年，需要依靠旁人協助，就無法再擁有自主權了嗎？暖人的冬陽照亮大伯母的臉龐，不知是否也撫暖了當時那把無情的剃刀，遊走在她髮根上喀吱喀吱作響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