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予／病的價值

祖父舌上冒出許多莫名的腫塊，增生速度其快無比。

九十八歲的祖父與九十三歲的祖母決定只要不疼痛，就不刻意就醫處理。很久以前他們就簽下「預立選擇安寧緩和醫療意願書」，希望生命最末時能保持舒適安和，所以這一次面對異物侵擾，大家心知肚明應是天使在按鈴。

「爸爸，我和大弟會照顧媽媽，天堂的客廳裡有您的父母和早逝的小弟在等您，應該要開心能再見到他們的。」七十三歲的母親輕輕拍撫著一頭白霜的祖父。祖父的黑髮在三十年前小舅因病過世時一夜白了頭。那時祖父比現在的母親還年輕，打球運動種菜養雞樣樣自己來，三十九歲的小舅卻因飲食不當，未老先衰，提早辭世。就在小舅在祖母懷中嚥下最後一口氣的那晚，祖父孤坐在客廳暗處一整夜，隔日天明已經是滿頭白雪。

祖父一生顛沛，年少家境清苦，被派去沖繩種田；適婚年齡因家境困頓入贅祖母家中，直到中晚年後才得以有此生最安適的生活，打槌球寫書法共餐，平日最愛的則是窩在終年恆溫的室內被中看電視。他們是小鄉鎮中唯一結縭超過七十年且生活尚能自理的模範長輩。

發現舌上異物後，祖父逐步整頓心態，在可忍受的疼痛內，除了服藥與吃流質食物，作息一切如常：清潔、收拾、倒垃圾，慢慢把家中長物移除，慢慢減少外在物質，慢慢清空俗世的一切，晚輩也慢慢學習調整接納。

有生必有死，但人很難在初生之際就意識到死亡，於是生死之間多了老、病，用以提醒人生是有終點的旅行。然而，醫療讓「老」成為初生的延續，仍充滿各種可能，滿到無暇意識到天使隨時在旁，滿到無處擺放句號，於是能提醒人類的就只剩下「病」了。

「病」是上帝溫柔的禮物，祂提點當事人終點即將到來，但又不會即刻將當事人推下生命列車；它提供了限量的時間讓當事人可以好好整頓行李，好好流淚，繼續前往下一站。

「病」讓周遭人與當事人有時間盡情灑落淚水。當天使推門的瞬間，不會看見驚慌失措，一整室的凌亂；祂會看見的是滿室疏朗，淚光閃閃的迎賓行列。

「病」讓人得以有時間轉換心境，讓人有時間準備下車轉換跑道；讓人因此謙卑於有限，卻也因此圓滿於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