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玉/弟弟妹妹,貓

來自田野的貓,總是自由地從這田奔到那田
或許一開始就不該喚他們弟弟妹妹。
到鄉下人家生活的第一年,大伯家的貓生了一窩小貓,當時尚未領養弟弟妹妹貓,而是為了區分誰是誰,以外表隨便叫喚。
貓馬麻的孩子有四,其一弟弟很霸氣,只要有人靠近逗弄貓們,他總是挺身護衛所有小貓。一開始叫他中分頭,額頭分明敞開一條雪白筆直的中央幹道,看到他不自覺想笑。妹妹想當然耳,是弟弟的跟屁蟲,總是和中分頭彼此依偎,她的額頭是整齊斜劉海,順口喚她妹妹頭。
既然叫了妹妹頭,親暱簡省成了妹妹,中分頭跟著改成弟弟,整天弟弟妹妹的喊,像家人。
弟弟妹妹,其實算是先前領養的橘白貓阿煮妹妹生的孩子。由於大嫂誤以為阿煮的妹妹是公貓,來不及TNR,她已然大腹便便在田間歡快而不知憂慮地奔跑,果然不久又迎來一窩小貓。
大伯家雖有雞肉加工廠需要貓們作業,也不能任由貓口恣意繁殖,通常幾年才會有一窩新小貓,而我們會領養一隻回到城市,家中三花貓花子和橘白貓阿煮,皆是大伯家放養的貓奶奶貓阿姨的孩子。
「哇,要去當台北貓,好命了。」大嫂總笑著和被領養走的小貓說。
「關在家的貓哪裡好命?留在這裡愛去哪就去哪,多自由,這才是自然法則啦。」J頗不以為然好命貓的定義。
什麼是好命?家貓整日吃睡,看看窗口鴿子斑鳩不足以滿足獵捕慾,怎能媲美大溪田野放養貓的寬闊天地。嘴硬心軟的J見我經常不分日夜跨越大伯田地去看小貓,徵得大嫂同意,將弟弟妹妹帶過來自家農舍,省卻我鎮日想念。
甚至,當天還高效率地用碎木料敲釘了個有出入口的貓籠,讓貓們隨意進出,思慮周全的J在想什麼,我還想不到?
「為什麼弟弟妹妹不能放在家裡?」幼小奶貓活潑好動,伸出手指點點,他們立即上下疊在一起,爭相吸吮指頭。
J瞅了我一眼,淡定回說,「怎麼放家裡?妳又沒有每天待在這裡,這麼小的貓躲在哪層樓,誰也找不到。」
我的確沒有想到這一層。沒有日日居住於此,有何資格收編他們為家貓。來自田野的貓,總是自由地從這田奔到那田,整個菜園都是遊樂場,躺在紅蘿蔔叢和南瓜藤裡翻滾或午睡,愜意又自在。
關於貓,想得總是太淺。
初次看著弟弟上廁所,隨意撥翻田土掩蓋解放的泄物,驚訝呆愣原地,放諸天地任他遨遊,而城市三貓,困鎖於家屋和小小貓砂盆,徘徊不超過百步空間,卻忠貞待在身邊陪伴,用牠們的一生。
貓們木造的家,置放在鄉下人家的緣廊前,晚間J會坐在廊前低矮的欄杆,弟弟或妹妹也會躺臥在他的腿上打呼嚕。上課抽不出空去鄉下人家時,有時收到J傳來人貓相依的照片,我常戲稱他這是老人與貓,孤單的他有弟弟妹妹,我好像稍微減輕一些負罪感。
J說,「白天弟弟總會帶著妹妹不知野到哪裡去,但是,中午會回來吃飯喔。下午睡個覺,又不知道去哪裡玩,晚上還是會回來他們的窩呢。」
這些回憶,這樣平靜喜悅的日子尚不知如此短暫。
我不知道該回什麼話,這一天肯定很難熬
不到幾個月,某日晚間遲遲沒有等到弟弟回家吃貓飯,木造貓房裡只有妹妹獨自窩著,看她不安穩的樣子,J輕輕抱著她說,「妹妹啊,弟弟去哪裡呢?妳知道嗎?」
妹妹當然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弟弟究竟去哪裡。J不放棄地在農舍周遭弟弟常去玩耍之處不停尋覓。直至隔日,在距離菜園不遠,靠近鄉間小路的田地邊,發現弟弟冰冷的身體。
那時,我因為一早得去學校演講,提前回到城市備課,在捷運車廂接到J傳來訊息,弟弟已經走了。我不知道該回什麼話,只剩下他和妹妹貓的鄉下人家,這一天肯定很難熬。
「怎麼會這樣……」
「應該是誤食附近農夫放的老鼠藥吧。」
我想起J先前說,稻穀收成前附近農夫放了很多老鼠藥,因為田鼠太猖獗總是將他們辛苦的收成竊盜一空。那時還覺得田鼠也太聰明,懂得如何存糧,沒想到原本噴香的老鼠餌藥會終結弟弟的貓生。J說先將弟弟和幾年前已經當小天使的家貓球咪埋在一起,讓他們作伴玩耍。
再也見不到流氓模樣的弟弟,而妹妹也盼不到哥哥回家了。弟弟和眾多路倒的浪貓一樣來不及回家,就在離家不遠處永遠和我們說再見。
野地裡有太多無法預知的凶險,浪貓不僅可能誤食農人投放在田邊的老鼠藥,有時也會被暴戾的野犬撕咬追趕,以前弟弟經常帶著傷回家,我們還笑說流氓弟弟又去哪裡幹架了啊?
我曾目睹一隻虎斑貓只是想越過雙線馬路到遙遠他方,卻永遠無法抵達,汽車轟轟呼嘯而去,他已倒在路旁了。不知名的貓的死亡,彷彿新聞事件中不知名車禍的死者,我們僅僅只是付出幾秒鐘嘆息,瞬間又被下一則新聞中搞笑的浣熊不停搬運水果所逗樂。
不知名沒有知名的負擔,不知名讓我們的生活如常。但這次不同,因為躺在那裡的是弟弟貓。
「我們還有妹妹啊。」打破整日沉默,J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和我。
之後大家對膽小的妹妹更是呵護加倍,弟弟路倒當天妹妹肯定因為怯弱,沒有跟著出去玩。
我們還有妹妹啊。我坐在農舍緣廊邊上的木質欄杆抱著妹妹,她乖巧地趴在膝蓋上,像往日弟弟趴在J腿上那樣。兩隻模樣相似的貓,不仔細判別其實不會發現這不是弟弟。
J的姊姊剛剛就跑過來,哽咽地對我說,「遠遠地看,真的以為弟弟回來了呢」。
那天,大女兒即將外派去紐約工作,在疫情時期格外讓人心慌,送她去機場搭機後,我們返回農舍,我和小女兒和妹妹貓在菜園竹林邊玩了一陣子,拍了好多可愛呆萌的照片。
隔天又有課要上,只得提前回到城市備課,驅車離去時,妹妹也如常地沿著通往農舍大門的小徑,送行。
絕想不到那是最後一面了。
約莫經過一周,妹妹也倒臥農舍果樹區邊上,永遠睡著了。
這次,我們不再追究為什麼。
或許鄉下人家的確不該妄想擁有自由來去的家貓。
或許,一開始就不該叫他們弟弟妹妹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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