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萱／北投「療癒」史：三軍總醫院北投分院

「療癒」不知從何開始，默默爬升為熱門字眼，長出各種不同的課程、療程與體驗。在當代社會的工作、人際和情感壓力下，人人都程度不等地追求療癒。北投作為「溫泉鄉」，從古自今，也跟「療癒」頗有緣分，從溫泉產業的美食、音樂與祭典，到觀感複雜的神風特攻隊「溫柔鄉」、風化區時期的風花雪月，療癒為地方帶來商機與人流，也帶來爭議與壓迫。不過在這之外，北投還有另一種「療癒」：精神醫療。

日治時期，日本人認為北投溫泉有益於慢性病療養，開設「陸軍療養所」，後改為台北陸軍衛戍病院北投分院。二戰後原址改設「台灣陸軍醫院」北投分部，之後改稱陸軍第801總醫院，也就是三軍總醫院的前身。來北投治療的許多病患都為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所苦，「戰爭療養」漸成醫院重心，是為國軍醫療體系內精神醫學之濫觴。

北投精神科草創初期，人力物力都相當簡陋，好在出現了「拓荒者」郭紓為醫師。他畢業於國防醫學院，自願到北投服務，努力爭取資源、人力，發展電療、胰島素等治療方法，又透過與美軍的交流，引進抗精神病藥物、心理治療，奠定該院在精神醫療領域的地位。

郭紓為不只在醫院是風雲人物，他們家於隔壁眷村「中心新村」也留下不少軼事，1960年代電視慢慢普及後，村子第一台黑白電視就出現在郭家，別家小孩都會擠在窗邊偷看。他跟太太傅藹英護理長也有段浪漫的愛情故事：他們逃來台灣坐的是同一艘船，卻互不相識，直到傅藹英在台大精神科實習，又到北投精神科工作，兩人才相識而結為連理。

精神醫療早期有嚴重的汙名化問題，近年在多方宣導下才漸漸扭轉，許多新開診所也透過改稱「身心科」等方法，試圖去除大家的負面聯想。可是對不少人來說，看診依然有不小的心理負擔。朋友在極度高壓、推崇菁英的顧問業工作，她曾說，去看身心科不能被主管知道，因為要是被貼上「脆弱」乃至於「不適任」的標籤，很可能影響升遷。

藝文產業沒那麼嚴苛，但我多少可以理解那份焦慮。幾年前，我也曾踏入身心診所，吃了快一年的藥，彼時為了不讓家人擔心，我總會把藥袋藏起來，看診也不會讓家人知道。猶記第一次過去，我有些惴惴不安：對於場所的陌生感，也怕遇到熟人。好在心直口快的櫃台大姊、能親切同理又兼具幽默感的醫生，以及塞滿等待處的人們，皆散發坦蕩的存在感，讓我安心不少。

隨著狀態漸趨穩定，回診的日子，我意外累積起一些有趣的觀察，例如每次提早到，就會看到剛運動完的醫生爽颯進來，幾分鐘後從慢跑咖變回白袍專業人士，形成好玩對比。另一件趣事，則發生在我到榮總自費健檢時，問診醫生看到我服用藥物欄有註記精神藥物，就關心了一下。我隨口回是在北投看的，他彷彿已明瞭我去哪一間看診，恍然大悟地說：「喔……北投喔！」

我立刻知道，他肯定想成三總北投分院的精神科了！佩服那邊名聞遐邇的同時，高敏人也陷入為難：要糾正他嗎？但這樣澄清會不會像是我有什麼偏見？直到走出診間，我才啞然失笑：如果連小事都要糾結、無法放過自己，再多的療癒永遠都不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