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虎／河內之春

放眼中南半島，這片舊時被籠統稱作「印度支那」的土地，在不明就裡的西方人看來，確實被挾裹在日月爭映般的兩大古文明區塊間；其中包含緬甸、柬埔寨在內的大部分國家，在文化傳統上無疑更加向次大陸傾斜，唯有越南，從典章制度到節慶風俗，可謂獨得神州之「神」韻。

事實上，過往在與周邊政權互動的過程間，越南官方動輒自詡「中國」、「漢人」，顯然很為華夏文明傳承者的身分感到驕矜；踵繼典範之不足，有識之士甚至還曾借鑑六書法則，創造出兼表音義的喃字體系，作為傳情達意的書寫工具；與此同時，東南亞規模最宏大的孔廟，就位於越南現時的首都河內……儒家經典之乎者也的教諭穿越了千年時空，就此施教於炎方子弟，而自李朝以降，北地開科取士的考試傳統同樣翻山越河而來，一直要到上個世紀一○年代末，越南這項前後賡續了八百多年的科舉制度，方才正式宣告廢止。

因著這份地緣關係與歷史因由，每逢春回時節，越南總是與東亞文化圈彼此共振，瀰漫著汰舊布新的歡騰氛圍；特別是建城逾千年的河內，此間歷經多少歲月積累，似乎更加沉澱出醇厚的年味，比如新曆年交接前後，耶誕節紛紅駭綠的裝飾物尚來不及全番退場，河內舊城區歷史悠遠的三十六古街，旋即又迎來輝煌灑金的赤朱正色——但見一爿爿店家擺置起年節用品：掛飾與燈籠，果盤和板畫，墨光淋漓的春聯則參差成排、迎風獵獵地招展，彷彿要將空氣熏染成喜慶的豔色；只不過定睛細瞧，紙面上揮毫繪寫的大多並非漢家風骨的方塊字，卻是脫胎自拉丁文的蟹行符號。

我尤其喜歡從那細浪翻捲般的紅長紙串間走過，伴隨風起，桃符的香墨和冷金閃逝復瞬亮，就如同億萬隻年獸好奇眨巴著眼睛，迫不及待地要降臨人間。

與此同時，以農立國的越南自然不會遺忘以草木繫年的本事。受風土氣候影響，河內人多喜趁著年節，在家中添一把淡雅別致的桃花枝（南越則多用金盞花），妝點居家環境；外出參拜寺廟之際，也將順手攀折合適的樹芽帶回住所，是為「采祿」，寓意來年將廣納十方善緣，春滿乾坤福滿門。

另一項特出的習俗，是在大年期間吃粽子。不若台灣四時可見的三角粽，這款迎春限定的越南粽外觀呈方形，板板正正，單個分量便足以媲美生日蛋糕，內餡則泰半只填入豬肉、綠豆仁兩樣，適合與親友共桌分食。

除了河內本地，我亦曾數度在年節前夕、台中東協廣場的建築騎樓底下，目睹幾攤新移民小販著意備置。用來包裹塑形的蕉葉油光水潤，看著清鮮、醒眼，成品彼此堆壘成綠塔，不僅含蘊春意，實則也體現了天圓地方的宇宙觀——曾經南向輸出的華夏文明，如今藉由舌尖上的滋味北返，年味成了家鄉味，外來化作本土……只可惜一想到糯米黏稠糾纏的高熱量，哪怕經過猴年馬月，我卻始終未能下定決心購入一塊品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