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冠吟/你自己去當哆啦A夢
我與他是在聯誼場合認識的,就是日劇中那種男女生各坐一排客套聊天的場景。那年我研究所,他們這群男生是外商科技公司的「科技新貴」,大學女生與科技男是炙手可熱的聯誼組合,男子們長期在雄性多的環境工作,一旦遇上了青春女孩,恍若猛虎出柙。大學女生正值情海新鮮人時期,遇到已出社會的對象,好奇憧憬混合成巨大的曖昧力量,各式戀愛劇熱鬧上演。
修習大人的戀愛
在猛虎奔騰的競技場上,他屬於非常邊緣的類型,如日劇中演的一樣,通常畫面中較為沉默寡言的人設,最後會擄獲女主角的芳心。他的寡言其實是一種經過構思的專業技術,不是不會講,而是選擇不講,眾聲喧譁時低調的反而突出。那場聯誼最出鋒頭的另一位,雖搏盡女孩們的笑聲貌似拉風,卻不一定在心占率得分。
聯誼後,我跟他還有拉風哥都交換了聯繫方式,當年手機尚未全面普及,他倆都從辦公室打電話到我研究室找我閒聊。他依舊維持著省話的神祕風格,有時電話打來,只是談些音樂,有時請我一起看看窗外的天色,聊不到幾句,他就去開會了。另一位總是滔滔不絕,出去沒幾次就提出交往的要求,我心裡對他始終少一味,推進不到說「好」的那一步。
他像盞忽明忽暗的燈,這種節奏卻牽引我心上的節拍。出去幾次後,某天他傳簡訊給我:「Say you wanna be my girl.」像在慵懶的後搖滾中緩緩唱出詩句,直直打入我心中。交往以後,才發現這種非典型節奏剛開始吊人胃口,後來令人沒有胃口。
交往的暑假,我飛往美國探親,那一趟旅行遇上了911恐攻事件,美國國內線大停擺。當天我在底特律轉機,所有的班機都延遲至少一天,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飛,沒有確切的等待時間,機場睡滿了哪裡都去不了的人,擠滿了找不到主人的行李,空氣中瀰漫著未知的恐懼。
露營除外,那次應該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睡在公共場合的經驗。我把重要家當都墊在枕頭下,蓋著機場派發薄到不行的毯子蜷成一團。跟家裡報完平安,好想找個人說說話,我打電話、發訊息給他,但都杳無回音。我想著他,想著他去哪了?想著他正在做什麼?想著發生了這等世界大事,他知道我正在飛行,不會擔心我嗎?
隔天我幸運地補上班機,舟車勞頓到達目的地,安頓行李、洗完髒衣服,仍沒收到來自他的音訊。我坐在波士頓查爾斯河河畔,看著眼前美景食不知味。
與其說我對於他人間蒸發感到不安,不如說我對於不在他的牽掛鏈上感到失落。
許久之後,他終於回電,語氣悠哉,說他跟同事去買出差用的襯衫,累了回家就睡了,沒有注意電話。「可是我一個人在機場,找不到你,我很害怕很心急。」「我知道,但妳要給我空間。」
是什麼空間呢?習慣校園中日常相伴的戀情,第一次面對已經出了職場的對象,「妳要給我空間。」這句話像punchline,我不停地用螢光筆畫重點。美國及台灣,這種物理上的空間不是空間嗎?還是說,需要付出關心,就沒有心理上的空間?急著想要修習大人的戀愛,「空間」這個詞如何定義,令人困擾。
學會放風箏的技術
與911當時氛圍不搭嘎的,我腦海中響起陳昇在1994年出的歌曲〈風箏〉,歌詞寫著:「我是一個貪玩又自由的風箏,每天都會讓你擔憂,如果有一天迷失風中,要如何回到你身邊。」陳昇說,這首歌寫給所有的女孩,因為男人都很混蛋;情場前輩說,男人就像風箏,女人要能掌握男人的心,就要懂得距離的收放。
學生時期的戀愛是朝夕相處,面對一個嶄新的對象,我不知道聯繫原來不是唾手可得,情緒不是恣意流動。我以為戀愛是心意相通,我以為戀愛是時時有你在我心上,看來這些學分我都要重修。
於是我學著像陳昇說的那樣,在地面上暗自擔心,在烏雲來時靜靜等待,我學習著收放的技巧,學習著問話的角度,忖度著他想不想知道我在幹嘛?我會不會太好預測?或是我太透明沒有樂趣?
學會放風箏的技術,並沒有讓我樂在其中。買襯衫的那次,我後來發現他找了女同事一起去,問他為什麼要女生陪買,「女生挑衣服的眼光比較準啊。」某個風又大到我瞇起眼睛也看不到風箏的日子,才發現他約了女生去海邊踏浪,問他為什麼,「一個人去很無聊啊。」
除了那次,還有下次,下次過了還有好多次。每次風箏下落不明後都會若無其事地出現,彷彿這整件事只有一處不妥,就是我起伏的心。我在反覆收放拉扯中開始質疑自己,是我太多疑?是我有信任的議題?他愈不解釋我愈著急。
仔細想想,我確實沒有發現他做了太出格的事,更進一步想,什麼叫出格?誰來定義?他或許沒有走出現實的格,只是出了我心裡的格,他的言行舉止讓我頻頻探頭張望。感情不是非黑即白的講理就可讓人服氣,更多的是互相顧及,對方願不願意付出他的在意,如果沒有,我又何苦一直為難自己?
自我懷疑像是持續投入湖中的小石子,引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在這段感情裡,相處最多的不是我們,是我與我的猜忌。感情步步驚心地走到末期,猶記得分手前他留給我一段言語:「我跟妳就像哆啦A夢與大雄,會永遠陪伴著彼此的。」
這段話讓我刺痛且刺眼,交往期間來去無影蹤,分開的時候說會常相左右?哆啦A夢與大雄患難與共,哪像我永遠像放風箏無法從容地活?追根究柢,我厭惡這句話是因為再也不想要他的陪伴了,無論是作為情人,或是作為友人。
時隔多年,我認識了他的前女友,在我出現之前的那一任女友。她與他交往多年,直到我的出現才分開。當年我隱約聽說他有一個交往對象,但自始至終,他都跟我說早在我之前就已分手。多年之後真相大白,經由前女友的指證歷歷,我真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第三者。風箏不只飛走了,還纏上了新的主人。
又過了很多年後,我與他重新成為朋友,當初那個信誓旦旦不想跟他產生任何連結的我,已成過去。和他的前女友談論起交錯的感情,她開玩笑地說:「就搶不贏你啊!」當年傷心欲絕的她,已過去了,再怎麼刻骨銘心,都過去了。
柔情似水的言語,欲擒故縱的路數,交往後忽近忽遠的態度,這些形象在〈風箏〉一樣的歌曲裡,聽起來浪漫,但細思這一切,都讓我感覺厭惡。我並不厭惡他,也不厭棄曾經有過的時光,單純就是厭惡那段關係裡的「我的樣子」。我多疑猜忌,我過度自省,且無法好好關注自己。
每個人的面貌,就如月的陰晴圓缺,隨著轉動及互動,呈現種種不同。在一段感情裡,有時候我們愛的並不是對方,而是那個為愛付出的自己,喜歡自己展現出前所未有的勇氣;同樣的,有時候我們討厭的也不是對方,而是討厭那個為愛扭曲的自己,討厭自己吞下超乎想像的委屈。
關係就像流水與石,彼此環繞,彼此打磨,有時我可能是水,時而是石頭,可能會變成鵝卵石,或是千瘡百孔。在這段關係裡,我是八花九裂又銳利的石,這是我完全不想要的樣子。無論穿石抱石,最後能夠決定自己要變成什麼樣子的,最終都只有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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