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名慶/我來不及聽的故事,他們說

每年父親節,或父親冥誕,我總會想起那樣的無可贖償的遺憾:再不會有機會當面詢問,那些他總說不清,「不說也罷」的人生故事各種細節了,連最粗略的主線都沒法建構。

總以為來得及。總以為需要時機和心情。總習慣讓他等我而不是我等他。

終究是全然錯失了──他親眼見過的時代風景。無數次將他不甘心的人生輕易攫起、拋飛的世間興衰。

母親則總是記憶混亂。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叫得出名字的人事物還能勉強打撈,到嘴邊就剩賭氣似的半句話:「……啊袜記啊啦。」

所幸,這些年不時可見到許多親族故事散文集,追溯父母輩職涯榮枯流轉的非虛構調研,小說裡也不乏夾帶,我不曾親歷,也就不懂珍惜的,先人們跋涉於漫長歲月,獨自承受的幽黯情感,命運關鍵時刻的躑躅、傷害、寂寥與恨,以及逃逸路線,閱讀時我既希望那不曾發生於自己父祖輩身上,又矛盾地盼望能發現,故事中的身影,總有些可隱約辨識、聯想之處。

尤其父後這些年,那些書拼湊、補充著我個人於他人無用也無傷的小歷史,儘管不少缺頁待補,饒是如此,我在其中頻繁看見:人總是不能輕易地理解彼此,愛不及時,重複迎向懊悔與失落……對我來說,都是我曾錯失的禮物。

而眾多小歷史組成大歷史的不同面向。這些年,這類著作接力般匯成河,與相關題材的電影、劇集、漫畫、當代藝術、遊戲、短影音、歷史普及平台,乃至文創商品……眾多支線合流,當然不能忽略各種文獻材料的鑽探與論述,都凸顯著人們曾經不怎麼看重,甚至刻意壓抑、隱匿、扭曲的「本土化」脈絡,已無可忽視。那些曾經(被)消失的,確實地逐漸應承著呼喚回返了。這也相當讓我感覺稍稍安慰。

編輯生涯中,經手這類作品雖不多,若有機會再遇上,仍可約略想像可能的挑戰:首先是必須嚴陣以待,分量驚人的考據、查證任務──特別是面對愈嚴謹的作者或譯者,心態上愈須臨淵履薄。繼而,怎麼跟作者一起斟酌,傳達語言的精準/親和的平衡。此外,作者的個人好惡、立場或意識形態,對內容的不容質疑信念,依程度不同,也會牽動額外溝通與情緒勞動,甚至不該有的退讓與自我審查。身為讀者擁有的幸運,一部分或許就在於不需要面對、知道這些。

印象所及,除了不善表達,父親母親倒是一次也沒提過要我記下他們的故事。未必是不在乎。他們總問,恁讀冊人做這個(不論是寫或編)能賺錢嗎?我似乎從不曾說出什麼讓他們安心的答案。今天我想把這句「沒關係,那些故事比錢有價值。」在心裡為父親默默供奉著,並滿懷感激──還好有那麼多說故事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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