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惠昭/有時候花有時候鳥:合歡山野花
最近一次上合歡山,六月底,出門前遇到鄰居,對話如下:
「去哪旅行?」
「合歡山。」
「高山杜鵑不是結束了嗎?」
「嗯嗯……」
好像我們去的不是時候,好像沒有杜鵑去合歡山幹嘛。說起來,從古至今去了八百次都不是時候,多半沒踩在最美的杜鵑花季,有一回其實正當時,但據說賞花人擠爆山徑,為平衡遊憩壓力,我們從大禹嶺上到落鷹山莊就止步,在這裡可以拉把椅子坐在紅豆步道入口野餐,可以鑽進箭竹林檢查奇萊喜普鞋蘭的花苞,走幾十公尺就有單花鹿蹄草和台灣鹿藥,還可以找紅頭長尾山雀的巢位,所謂神仙境遇也不過如此。
我的合歡山有各種打開方式,最早是從大禹嶺徒步到松雪樓,走小奇萊步道把自己推上奇萊主北;經過了輕鬆上東峰,獨享北山的階段,逐漸退化到只想住在松雪樓(有時候也搶得到)幾夜,早看日出夜觀銀河,逛逛石門山。到後來,莫名其妙的化學變化,主題就固定在看山鳥與高山野花。疫情兩年多沒上山,解封第一天,我們奔赴合歡山主峰找綠花凹舌蘭和阿里山小柱蘭,趴在山坡上看花時,忽然晴天被收去,天降冰雹,整座山換了面容。地球上更盛大更壯闊的美景數算不盡,但這一刻,我在這裡,被填滿了。
山沒變,昨日的我已片片剝落,遺落如土壤裡爛掉的種子。
如今的我,首要目標永遠是高山野花,其次鳥,究其初心,除了被微小的美所震動,就是無法忍受「小花與小鳥」,那是對大自然不禮貌,對踏查與研究者的不尊重。
當然也是想逃離我看不懂進不去的AI宇宙。
五六七八九月,野花輪流登場,最瘋的幾年,揣著一本《合歡山的彩色精靈》,月月都去,初級班的階段,只能蹲下來端詳開在路邊的野花,阿里山龍膽何其耀眼,梅花草如此清雅,高山鐵線蓮有夠俏麗,高山當藥超凡脫俗,高山沙參和玉山水苦蕒染紫了整片岩屑地。
每遇到一種不認識的花,然後在圖鑑上查到它,那樣的時刻,快樂成為具體的存在,可測量可觸摸,但半天後又恢復正常,前路茫茫,有太多想看卻不知藏在哪裡的花。看愈多就愈貪婪,慾求不滿,道理如同有錢人永遠想更有錢。
有些圖鑑上的花兜來轉去就是遇不到,然心有所求,老師就會出現,引領門外的我進入傳說中的祕密結社,某座橋後面有尾唇根節蘭,梅峰雙葉蘭要鑽進一個被戲稱為「狗洞」的密道,高山斑葉蘭必須爬上邊坡,南湖山蘭被移到了某處,長穗羊耳蒜長在一處必須拉繩上去的險坡……我站在結社的邊緣,努力筆記,知道了自己的不知道,看到自己的有限。
數年來以四處看花與出國看鳥為日常的結果,導致老媽的不諒解,甚至惱怒。有天她睿智地質問迷失的我:「妳這樣看花拍鳥,甘有意義?」
我回答不出來。
然後想起那本超級暢銷書的書名:《我可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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