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含氤/從敦煌到瓜州

瓜州戈壁上的大地之子雕塑。攝影/葉含氤
瓜州戈壁上的大地之子雕塑。攝影/葉含氤

在敦煌,有天我跟五位不相識的人拼了一輛車,共同前往距離敦煌一百八十公里的瓜州。

敦煌是沙漠中的一座綠洲城市,周圍都是望不到盡頭的荒漠戈壁,交通很是不便,特別又是冬日淡季。離開市區的方法,一是自駕,另一種是包車。前者不考慮,後者的費用太高,一個人出遊很不划算。因而在網路上訂了一個拼車團,就是幾個不相識的人,因為目的地一致,共同包一輛車並沿路參觀幾個景點,大家分攤車資等費用。

早上七點多,天還未亮,司機孔師傅依約到旅館接我,巧的是,後來發現車裡的六名乘客,全都住同間旅館。

我們搭的是三排車,副駕坐了個中年男士,我坐在司機正後方,我身邊是位年輕小姑娘,第三排的位置則坐了一對父女,還有一位年輕小伙子。六人中除了那對父女之外,其餘四人都是單獨旅行者。

那日先去西晉壁畫墓,離鳴沙山不遠。那是西晉一位郡守與妻子的合葬墓,也是一個相對冷門的地點。墓室入口拱門上方的牆磚繪有三層壁畫,最上層是伏羲女媧神農的天上世界,中層是五穀豐收六畜興旺的市井人間,下層是幽冥玄異的陰間地府。墓室裡有夫妻肖像壁畫、有藻井花磚、有茶几、有廚房、有廁所……除了規模較小之外,完全仿照了陽間屋室的結構。

冬日敦煌,日出得晚,當時天空還是一片漆黑。我們六人隨著講解員走進墓室,一路上地氣寒凜,除了講解員的手電筒之外,全無光源,有陰森的詭異感,若不是六人結伴,肯定會毛骨悚然。

參觀後,天際已微透橘紅色的曙光,但四周依然混混沌沌、灰灰濛濛,只見眼前是一片寬廣的土黃色平野,其間錯落著幾座小土丘。我們乘車離開時,孔師傅才跟我們說:這裡是敦煌的墓區。接著,他指著不遠處一個凸出於地面的長方形:「在敦煌看到這樣在地上的棺木,代表這是一位年輕人,因為父母健在,所以不入土。」聽完後,我不禁暗自嘆息,也升起一陣如煙般淡淡的悲涼。不入土,意味著死者帶著不能盡孝的遺憾死去,也含藏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沉痛哀戚。

瓜州鎖陽城鎮寂寞的大馬路。攝影/葉含氤

往瓜州的路上,有一段是高速公路,兩旁是廣袤無垠的戈壁。一路無車,一路荒涼,車上的六人也因不熟一路無語。不知行進多久,我突然看到告示牌寫著:懸泉置。我先前看過紀錄片,知道這個地方,問孔師傅:「懸泉置現在可以去嗎?」他說:「在整修呢!幾個月後應該會開放。」坐在我旁邊假寐的小姑娘,突然張開眼好奇問:「你們說的『懸……』是什麼?」我說是漢朝時的驛站,不過現在已是廢墟遺址。

因為她的問話,我們開始聊天。這小姑娘山東人,在西藏讀大學,西藏冬天極冷,學校提早放寒假。於是她從西藏搭火車,打算一路玩回山東。

我很佩服她的勇氣,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子,就這樣獨行千里。我問:「到這麼遠的地方念大學,家人會捨不得吧!」她說:「那也沒辦法,因為是211。」意思是,既然考到了好大學,再遠都要去讀。

像我這種沒去過西藏的人,對那座神祕的高原總帶著浪漫的遐想——雪山、湖泊、寺院、活佛、轉世……問她:「在拉薩一學期,有沒有去玩?」她回:「平日都住校,只在周末出去逛逛。拉薩很小,能逛的就幾條街,其他地方都太遠,玩一趟要好幾天。」又補充:「我們學校沒有放十一假,所以比別的學校早放寒假。」

這小姑娘是我在那輛車上認識的第一個人。她身材高瘦,有著略顯粗硬的及肩長髮,不特別美,但談吐篤定爽朗,充滿自信,一點也不怯生,很討人喜歡。她說話雖沒有兒話音,但捲舌音特別重,該捲的不該捲的全捲了,我有時會淘氣地想,她的舌頭大概沒有平的時候吧!

我們一面看著車窗外景色單調的大漠戈壁,一面搭著閒話,直到孔師傅轉頭對大家說:「準備下車,我們快到鎖陽城遺址了。」

到了鎖陽城,表示已到瓜州,但鎖陽城只是我們途中的一個景點,目的地是榆林窟。

鎖陽城是王昌齡詩句「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中的「孤城」。孔師傅幫我們買了票,並約了景區交通車與一位解說員,即帶我們刷票進入。這時我們當中有一位中年男士,姑且稱他H先生,從一下車就直講電話,偏偏我們六人又必須同行,當時覺得他真是吵。他說的全是工作上的事,什麼專案啦,股權分配啦,還有什麼資料要重寄啦……我心想,都出來玩了,還記掛著工作,何苦?H先生沉浸在他的工作世界中,完全忽視我們五人對他投以「關懷」的目光。等到我們坐上景區的交通車,他才掛上了電話。不知是否為錯覺,大家彷彿都鬆一口氣。

一路上我們仔細聽講解員介紹鎖陽城。在初唐時,這裡是河西最高的軍事所在地,宋朝之後國土縮小,逐漸荒廢,如今四周一片荒涼,甚至方圓數里也杳無人煙。不過鎖陽城遺址雖然只剩殘敗牆體,猶能看到古代遺留傳遞訊息的烽燧系統,以及禦敵的馬面牆。

冬日鎖陽城遺址。攝影/葉含氤

在景區東北處有一座塔爾寺遺址,我們在遠處下車,跟著講解員慢慢地沿著已風化的佛塔走一圈。佛塔前有一寬廣的平台,講解員說:「這裡曾經是玄奘講經之所。」

唐朝時玄奘出長安,走河西走廊,經瓜州,最後從玉門關離開唐土。鎖陽城是他在瓜州停留的地方。玄奘在塔爾寺講經近一個月,他也在這裡遇見石磬陀,石磬陀因仰慕玄奘拜其為師。他知道玄奘苦於沒有關牒出不了玉門關,於是設法帶玄奘偷渡。石磬陀可以說是玄奘西行中的大功臣,但矛盾的是,石磬陀又擔心協助玄奘偷渡的事如果被官兵知道,會惹來殺身之禍,因而起念欲加害玄奘。之後他雖幡然悔悟,但最終還是與玄奘分道揚鑣。石磬陀多面向的人物性格,後來成為《西遊記》中孫悟空的原型。在敦煌的壁畫中,也不只一次出現唐僧與石磬陀的形象。

鎖陽城塔爾寺遺址,曾是玄奘講經處。攝影/葉含氤

鎖陽城內是黃土,是廢墟。這裡沒有人間熙攘,沒有市井繁華,只有千古的靜默,好似一個獨立存在的世界。就好像我們六個人,各自看各自的風景,各自拍各自的照片,各自在行走間不發一言,各自保持著各自的不相干。

離開後,孔師傅載我們到附近的一個小村莊吃午餐。這村莊真寂寞,我站在路中間老半天,既沒見到一個行人,也沒有見到車經過。孔師傅指著對街兩家餐廳:「你們可以一起點,也可以分開點。右邊這家比較高大上,左邊這家環境不那麼好,但實惠。」

六人面面相覷,由於不相識,沒人敢提意見。這時,H先生率先說:「我們吃左邊那家吧?能吃飽就行,我們的重點不是吃,是吃飽好去榆林窟。」

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但他這句話真是說到我心坎上。孔師傅接著說:「你們六人點一盤大盤雞就夠吃了。」

進餐館後,拿著菜單,先點了大盤雞。H先生又說:「我們再點個沙蔥炒蛋跟炒土豆絲好嗎?再來個西紅柿雞蛋湯。」

大家沒有異議,一致贊同。沙蔥炒蛋是敦煌特產,我之前就想吃,但獨自一人不好點,剛好有這吃合菜的機會,圓了我的心願。忽覺得H先生也沒那麼討厭,甚至可以成為我們這一團的團長,不僅迅速解決問題,還頗有號召力。

都說吃飯是增進感情的最佳方式,果不其然。席間有人問有人答,瞬間冰冷的空氣熱絡了起來。一對是女兒帶著老爸爸出遊,溫州來的;一位是方才在車上與我閒聊的,西藏大學地理科學的大一學生;一位話不多但很和善的小伙子,是廣西人;H先生則是在深圳工作的山東人。至於我,來自台灣。

那日中午,大家有別於早前的拘謹冷漠,在粗獷豪邁的大盤雞與沙蔥之間,吃出一陣爽快直率的熱氣騰騰。

那頓飯之後,原本不相識六人,從你是你,我是我,變成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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