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綠如/肉子與海格力斯

穀雨順著新店溪輕飄入室,日頭剛剛落山。

老公提個透明圓盒回家,是同事送給兒子元寶的神祕禮物。盒裡裝滿濕潤泥土,似乎有什麼在悄悄滋長。

月餘後的夜晚,打掃客廳時望向那圓盒,驚見約一公分的米色蠕動物,尖叫出聲,引來元寶好奇。兩人緊盯著肥滋軟嫩,布滿褶皺的乳色幼蟲。牠於土裡鑽曲扭動,絲細絨毛的腳於土裡奮力踢踩。我不斷嘀咕,「獨角仙怎麼長這樣子?怎長這樣子?」已可預見蟲長大後,元寶抓著牠們在沙發上爬行的模樣,全身泛起疙瘩,急欲將盒子丟掉,偏偏實在不忍心,改下達逐客令,命老公將獨角仙退回同事。

幾日後,那圓盒仍安靜完好地躺在櫃上,幼蟲彷彿怕驚嚇我,終日識相躲埋土裡。元寶每晚下課趴在盒旁,對牠們說:「聽媽媽的話乖乖吃土,快快長大!」聲音溫柔中帶著期盼,好像牠們真的都懂。

陣陣蟬鳴敲醒台北盆地的午後。

三人帶獨角仙至新莊的昆蟲店換土,那是第一次與兩隻幼蟲正式見面,年輕飼育員將小圓盒更換為長型立方透明飼育箱,一邊溫柔抓起兩隻乳白肉球讓元寶摸,一邊介紹:「這是本土種哦,跟隨台灣的季節而生,牠們的一生幾乎住在土裡。你看腹部有刻線是公的,沒有線是母的。」還提及羽化成蟲後的獨角仙,壽命僅存六十餘天。我一聽,激動起來:「怎會如此短呢?」他瞪大雙眼支吾半响,生命怎會如此短暫?沒人這樣問過吧。

畢竟,這不該是飼育問題,而是生命哲理問題。

牠們在土裡扭動圓潤飽滿的肢體,緩慢地蠕動彷若有種韻律。憶起孩子在母親子宮裡,透過超音波顯影,告知世界他的存在,寶貴生命此刻正在用力呼吸。我們之間莫名的連結頓時被開啟,但方才接受彼此的緣分,卻同時要理解在明年夏季的某日,牠們便會轉身離去。我們究竟還能陪伴彼此幾個春夏,亦或秋冬呢?

此後,我每日督促元寶陪牠們說話,噓寒問暖,母子倆興奮地為牠們取名。母的叫「肉子」,靈感來自日本動畫《魚港的肉子》,劇中的肉子外表圓滾,心地柔軟善良。公的叫「海格力斯」,希望牠如神話般勇猛健康,帥氣十足。不知是否取了名,兩隻幼蟲聽見我們的召喚,日日挑良辰吉時,於透明盒裡大展身手,時而微露肥潤圓臉,時而隱露胖嘟下身,母子總因如此細微的快樂,抱在一起咯咯癡笑。

「別長大好了!永遠停留現在的樣子。」我緊抱飼育箱不放,喃喃自語著。元寶滿臉狐疑看著我:「不是要牠們快快長大嗎?」「嗯……太快長大會……」那兩字在我唇邊徘徊著。

「哎呀,昆蟲店叔叔不是說過,可以再養牠們小孩嗎?」老公填補了我的空白。

夜色清澈如水,深藍如夢,玻璃窗台已結起晶亮露珠。抬頭仰望浩瀚天際,明年此刻,肉子與海格力斯應已幻化成星,於靜謐的夜空裡,回望著居於斗室的我們。

還有牠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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