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虎／從前從前有隻年獸想過年

若世間有年獸，牠會是什麼模樣？又會在什麼情況下拜訪，進而坐下與我們一塊吃年夜飯呢？

牠可能比任何人都渴望過年

年獸其實很懷念從前過年的樣子。

從前是什麼時候？牠總記得，自鴻蒙初闢以來，牠就與時間同歲數，而後便在歷朝歷代的傳述中茁長，在口耳相沿的神話裡頭壯大。

有段時期人類十分畏懼牠，畏懼之不足，還設法動用文字和繪畫去形容其樣態。從這些再現的摹述中可知，牠有著尖利的腳爪與獠牙，額前長角，眼若銅鈴，不怒自威的眉目間總帶有三分不耐煩；每當牠踩著矯捷的步伐現蹤，滿身皮毛動輒閃爍著火燄般的亮澤，要是發起狠來，就連山大王老虎都不是對手。

啊，只有年獸知道，這當中想必有什麼誤會。沒有錯，牠的長相大致如此，但如果能夠直接和人類溝通，年獸將耐心地解釋，牠的種種行徑，實則與放大版的貓咪並無二致──破壞莊稼，其實只是想要享受磨蹭搔撓的樂趣；與其說害怕紅色，不如說是害怕紅色所代表的「見血」意象；至於爆竹……唉，年獸心想：沒有多少小動物可以忍受突如其來的爆裂巨響的。

不過沒關係啊。歷經數千載修為以後，牠得出了個結論：果然，人類還是挺注重外表的。這多少解釋為何過年期間，再怎麼窮困的家庭都得想方設法為自家孩童辦置新衣；儘管如今氣候變遷和時尚更迭的速度，已經快讓牠搞不清時序先後了。

無論如何，就像牠的朋友貘獸慣常以人類夢境為食，年獸的能量亦源自佳期團圓的歡樂氛圍──是的，年獸十分渴望過年，可能比任何人都想。牠曾見過大地上稻穀和高粱綠了幾千次、黃了幾千次，一代代農家子弟如何秋收冬藏，闔家在火塘邊共度瑞雪豐年的盛世；也見過兵荒馬亂時節，勤懇的主婦依舊勉力掇拾麥料、蒸幾籠饅頭，在那白花花的表皮點了紅，就當是對清平歲月的追憶或嚮往吧。

二十一世紀以降，世道逐漸安穩，年味卻彷彿變得愈來愈寡淡了。如同現下，除夕傍晚，年獸悄悄潛入某大戶人家的別墅，原本打算就著熱鬧的華宴取暖，孰料兜繞了一圈，才發現這家人的相處方式，竟像是一群恰巧生活在同個屋簷下的路人！期間看電視的看電視，搓麻將的搓麻將，玩手機的玩手機，還有一位躲到陽台抽菸，不時朝電話彼端拋出幾句詈語……等到僕傭將一道道預製年菜擺盤上桌，牠趕忙趨前嗅了嗅。嗯，幾十秒內切換生熟的微波滋味，實在是一言難盡。

於是，年獸只好拖著蹣跚的身軀，轉往下一處可能的歇腳地。及至路過街角某爿快炒店，牠注意到大過年的，店家不僅未打烊，滿頭熱汗的煮菜師傅甚至殷勤招呼著「來客請坐」；幾名平頭樣的青年遂停下腳步，朝裡頭張望一番，商量幾句後便決定集體入席。望著他們身旁一只只惹眼的黃埔大背包，年獸心想：大概是剛告假離營、來不及回家吃團圓飯的阿兵哥吧！他們才坐定沒多會兒，師傅便率先送來一大盤元寶般飽滿的韭菜水餃，朗聲笑道：「這盤我請客啦！大家新年快樂！」

旁觀這一幕，年獸覺得自己也有些被觸動了。牠猛然直起身，伸了伸懶腰，撓一撓尖細的腳爪，眼底似恢復幾分神采；而原本順著背脊委靡下垂的皮毛，也因著這難得一見的溫馨場景，而昂揚抖擻開來。

恍惚間，年獸憶起了將近半個世紀前，那名獨自吃年夜飯的退伍老兵。

在小店裡感受到久違的溫暖

牠和老兵算是舊識了。真確地說：在老兵尚未退伍，甚至還不是小兵的時候，牠就已經認得他了。

那年除夕前兩天，已退伍的老兵循例前往平素光臨的便當店，老闆娘一面將飯盒疊好裝袋，一面不忘叮囑：記住了，一餐一個便當。其他的先放冰箱，要吃前再用電鍋加熱……叨念了好些，可能覺得不夠周延，於是老闆娘又轉身踅入後廚，用白報紙包了兩塊黑糖年糕讓他帶回去。

「恭喜發財！紅包拿來！」除夕是夜，大街小巷都聽得見孩童俏皮喧鬧的笑語。年獸來到退休老兵賃居的小寓所，發現門口的春聯也換新了，櫃上的皮鞋也擦亮了；電視開著，滿屋子流蕩著鏜鏜鞳鞳的傳統戲曲聲。

老兵正獨自坐在餐桌間祈禱，面前擺置著三副碗筷──牠知道，老兵很小很小的時候，曾居住在離海島很遠很遠的地方，從前他生活的屋子比較寬，前有庭埕後帶院落，門口還種著一株刺槐樹。從前的人也比較多，除卻父母姥爺，幾房親戚也都在鄰近村鎮安了家，冬至以降，鄉下地方的年味就飄出來了：換桃符，貼窗花，拜年行春一直要鬧到正月十五，牠記得老兵最喜歡吃母親親手搖的元宵，尤其包芝麻餡的，可以連吃三大碗。

後來，他隻身跟隨大部隊渡海東去，一待就是大半生。後來，他隱約知曉自己回不去了，遂就此擱置返家的念頭；只是逢年過節，老兵總難免有些落寞，不少袍澤更先後故去，退休後的他只能在日漸蒙塵的回憶裡，緬懷五月槐花暗飄香的從前。

從前從前，年獸瞇睎著眼睛，牠總覺得過去的歲月比較悠長，日子像漂沙，像浮雲，一點一滴攢聚起來，日積月累而薈萃成年節，更加彰顯按部就班的可貴。不若現在，分分秒秒放煙花似的，只消摁動幾粒鍵鈕，複製貼上的賀年簡訊和祝福小語，立刻就能被傳送至千里之外。

此時此刻，一年一度的除夕夜，年獸已然厭倦廣告商呼籲送禮的口號，也無心為各家飯店外送的年菜評比成績。牠在街頭小店的賓主互動間，感受到一絲久違的溫暖，於是決意窩在灶台一角打個盹，讓老闆持續翻鍋顛勺的碰撞聲替牠除舊歲……醒醒睡睡間，年獸明白：世道果真不同了。

不過沒關係啊。無論如何，這個年、下個年、下下個年，畢竟還是要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