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烈思／黑衫伯

剛搬來社區時，感覺他熱情健談

黑衫黑褲黑鞋，天冷了搭上黑棉襖，更冷，戴上黑色毛帽，再冷，圍上黑色圍巾。這樣的黑色行頭是他的特色，但，更特別的是，站在他肩上的八哥。如此一人一鳥的黑色系組合，成為社區獨特的風景，我們稱他為黑衫伯。

黑衫伯的八哥是野外捕捉的白尾八哥，雖然被他馴化了，但並不徹底，因此中庭常常迴盪著他呼喚八哥的聲音，小花，小花。小朋友們常常很好奇，跟在黑衫伯後面幫他追小花。他呼喚的次數隨著野外的八哥數量增加而增加，聲調也更急切，我總是懷疑他每次帶出來溜的八哥到底是不是同一隻。街燈上、路樹上、陽台的雨遮上，到處是烏羽黃喙，實在也分不清，反正最後能回到黑衫伯肩上的就是小花。

剛搬來社區時，感覺黑衫伯很熱情很健談，對小朋友頗為親切，話匣子一開如滔滔之江水。他談的內容大抵是關於小孩教育與家庭生活，然後是衛生清潔，他強調他的軍旅生涯是專責衛生的。

其實，這不能算是交談，因為都是他在說話，我毫無置喙之處。幾次之後，對於他的話題我已感到疲憊，因為冗長，更害怕自己不小心插進的一句話，誘引他把前面說過的話換一種講法再說一次，讓這場「聽講」更加難以結束。但此時我並不討厭他，當作陪一個老人說話，心裡仍是很舒暢的。

然而，當他把所有可能的話題都對我這個新住戶傾倒完畢之後，便遽然冷漠得像從來不曾認識一般。他那年老充滿皺紋的臉，搭配著全身的黑，更顯得黯沉陰鬱難以接近了。

有一天，我又在他的拍腿聲中醒來

漸漸地，從老住戶口中得知他的一些事情，也明白了其他住戶鮮少與他互動的原因。很矛盾的，他先前最愛宣講教養與家庭話題，事實上卻不曾見過他和任何一位同住家人同框。除了八哥，他還養了一隻小狗與兩隻大狗，他總是和他的寵物在一起，只要見到他，就一定會見到八哥、小狗、大狗三者之一，但不會三者或任兩者同時出現。

這時我開始埋怨他了，因為他總是讓狗撒尿在大樓進門轉角。我住在一樓，風一起，阿摩尼亞的味道便由落地窗入侵，有時隱隱約約，有時濃烈頑強。沒法遛狗的下雨天，大樓信箱旁更成為狗狗的臨時便斗，住戶們進出一次便謾罵一次。偶爾，黑衫嬸會滿懷委屈地出來刷地板。

後來，黑衫伯開始他的晨間運動，大約五點半到六點之間會進行到拍腿動作，就在我的臥室窗外附近的公共長椅上。應該是軍旅訓練使然，一切標準化，無論地點、時間、力道，天天如一。我實在不想這個時候就起床，我是夜貓族，還能多睡兩個小時的。有時氣候不佳，他並未出門，我竟也因生理上的制約，依然這個時候醒來。我徹底崩潰了，見到黑衫伯就遠遠避開他，如果他剛好在大樓玄關，寧可在外繞幾圈等他走遠再回家。

有一天，我仍在他的拍腿聲中醒來，煩躁地在房間裡踱步。忽然聽見他喃喃說著：「我老了，也病了，來日無……」彷彿他知道我正在聽著似地自白。一時間覺得他很可憐，沒有人願意親近他。

再後來，好一陣子沒聽到黑衫伯的拍腿聲，我的睡眠也恢復了正常，卻不經意聽聞他已癌逝的消息。不久前，他的公寓賣掉了，新住戶花了幾個月裝潢，外觀美輪美奐，再也看不出一絲絲先前的樣子。

社區中庭依舊一群群烏羽黃喙，街燈上、路樹上、陽台的雨遮上，好不熱鬧。我有時會想著，裡頭會不會有一隻是昔時黑衫伯的小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