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夜色不斷奔逃
小學時期,一直到升上國中以前,我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他與我同歲,但比我提早入學,成為我的學長。
忘記了我們是怎麼好起來的,只記得整個童年時光好像都是跟他玩在一起,我們住同一條巷子。相較於他,我是個比較入世的孩子,學校流行玩什麼,我就玩什麼,大約是人也隨和,巷弄裡的孩子常找我玩,搧尪仔標、打彈珠、跳格子、打陀螺、鬥牌……什麼的,那時候的孩子不比現在少玩。而他總是玩自己的,他喜愛看書,故事書、漫畫、百科書籍,連課本都挺愛看,因此,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懂得比較多的那一個。
當然,畢竟是孩子,偶爾,我們也相約一起去灌蟋蟀、抓沙豬、採牛筋草來拔河……都是些適合聊天的遊戲。
人數夠時,我們會一起玩西遊記扮演遊戲,有時他當唐三藏、有時他當沙悟淨、有時他當牛魔王,我總是當孫悟空。
劇情總是由他編排,他比我們熟得多。
我們還常做一件其他孩子不愛做的事,散步聊天。他很能聊,故事很多。
上了國中之後,他書讀得更多,有了學生證,他還能自己去借書看,讓小六的我羨慕得不得了。後來,我也升上國中,第一次去漫畫出租店借書,就是他帶去的。
有一個晚上,他來找我,我們兩個慢慢走到巷尾,他才幽幽地說,他要搬家了。我嚇了一跳,問他為什麼?
他回答的原因我忘了,大抵是任何孩子都無法左右的因素。
他是個單親的孩子,我從沒看過他的母親,他的父親不像個上班族,我總會在應該要上班的時間看見他。他父親對他極嚴格,讀書、吃飯、寫功課的時間絕不能去找他,否則會連累他。
我記得那個夜很黑,天上明明有月亮,但我們停在一輛貨車旁邊的暗影裡講話,彷彿不想看見彼此的臉,空氣裡一點味道也沒有,乾淨得不像是晚餐時刻。我問他要搬去哪裡?他也不清楚。我要他一旦落腳一定要想辦法聯絡我。
他說一聲當然,過了一會兒,好像又說了一次,我不太確定。
隔天,他家就搬走了,真的是隔天,我放學回家,巷子裡已經一點他的跡象都沒有了。
入夜後我不斷哭泣。
他是在最後一刻才通知我的。
原來,前一晚來找我已經算是道別了。
當然。
後來,在大人們的嘴裡隱約聽到一些端倪,與我想像的不同,但既是穿鑿附會,我也就不曾認真理解。
他從沒聯絡過我,比起一張被雨水濡濕了地址的信更消聲匿跡。
時間是一枝筆,每個人都有不停展開的成長故事,我沒有留在那個斷裂而沾黏的夜晚,後來的日子有晴有雨,喜惡參半。對於這個朋友,我印象早已淡薄,連人長得什麼模樣我都沒把握了,但那個夜晚他來找我時的聲腔,他站在我家門口的姿態,巷口路燈下的蚊蟲飛影,貨車旁的闃寂與黝暗,誰家的電話響起,身處在八○年代末期,一個初秋夜晚的色澤觸感,很無奈地留在我記憶裡,幾十年來它想逃,也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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