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一點錢的事

妻子問我要不要設定LINE Pay。

回饋比較好,可以不用帶零錢出門,現在愈來愈方便了。她委婉地說。

妻子知道我喜歡帶零錢在身上,每次出門總要把零錢盒裡的銅板掏空,裝得一褲袋鏗鏘。購物付款時,若可以湊得剛好的數,不用找零,又能消化銅板,我會覺得舒坦。

這習慣不知道哪來的,可能是小時候。

小時候,我最喜歡跟兩個人出門,其中一個是外公。

外公經營著一家國術館,不事教學,主要是治療跌打損傷、筋絡推拿,館裡終年播放日本演歌與台語老歌,有點仕紳作派。

那時我還小,高不過外公垂擺晃蕩的手,瘦得像猴兒,但是不野,挺乖靜,就愛吃糖,門牙都蛀到沒門。

外公會從稍微過大的西裝袖裡伸出手來,把我牽住,說要帶我去買糖果。祖孫倆就慢慢地往鎮上雜貨店走,沒趕著去,也沒趕著不去,彷彿,在去的路上,就已經完成了去的目的。

外公的手有菸味,極濃,濃得帶苦,濃得你要以為,如果香菸沒了,他抽自己手大概也能解癮。因為總是泡著藥酒給人推拿,外公的手皮挺光滑,厚而光滑,像阿嬤的枕頭布,布上浮繡著鴛鴦,丘巒起伏。

外公不是頂大方,大約那時候所有人都不是頂大方,到了雜貨店要我只能選一樣五元以下的糖果。那時候五元也挺不小就是,已經很能選點什麼了。

「祖可以險一樣哦,四秀仔不可以粗太多!」每一趟,他邊晃著我手,邊說。

我總是難以抉擇,要吃金柑仔糖還是魷魚條?紅色芒果乾還是清冰棒?

外公通常會買長壽菸、包葉檳榔,或紹興酒。

等我終於選好,外公就會伸手到口袋裡掏錢,有時候是一大把銅板,有時候是一疊鈔票。

外公數錢的時候,我總是觀察著老闆的眼神。

那時候,我真心覺得,口袋裡有錢真好。

再大一點,要上學,不住外公家了。放假時日,偶爾就可以跟父親到工地去當小幫手。父親的腰間永遠掛著捲尺、螺絲起子、美工刀、鋸子跟鐵鎚,彼時,他是個裝潢木工。

做工的人,體力消耗大,體力不夠消耗了,就會消耗精神意志,所以需要大量的精神食糧,飲酒呷菸哺檳榔。他們在木屑與粉塵中縱聲談笑,聽震耳欲聾的賣藥廣播電台,講著兒童不宜的笑話,休息時間到了,隨便找塊地方躺下就能睡著,早晨上班穿來的衣服,跟昨天下班穿走那件一樣髒。

我在工地很忙,工人們三兩下就吆喝著要買菸,三兩下又吆喝著要買檳榔,三兩下,快到中午了,便吆喝著要買便當買飲料買菸又買檳榔。每次我跑腿,可以得到零食飲料跟找回的零錢,也算工作賺錢。

父親是包工頭,偶爾下去補替一個工缺,他手裡也有菸味,也有傷疤,手皮乾燥粗裂,就像他處理的那些木料,鋸開,也許會木香飄散。

工人吆喝著買菸買檳榔買飲料,通常是父親出的錢,他偶爾把找零給我,偶爾就要回去,裝進口袋裡嘩嘩響。

後來我隱約知道,只有我出現的時候,工人們才會吆喝。

我喜歡那些吆喝。每當父親伸手把錢放到我手上,我就會感到很滿足,彷彿那不只是錢,還是其他更多的東西。

是什麼東西呢?我至今也不知道。

只是與妻子討論一點錢的事,想起的都是人的事。

我還是註冊了LINE P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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