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孟柔／獸醫師的稻草

清楚標示收費項目，飼主仍被金額嚇一跳

英國有份調查顯示，獸醫師的自殺率是一般人的四倍，是職業相近的醫師、牙醫師的兩倍。在台灣，近年也有不少同業選擇結束自己的人生，有些是因為生活壓力、情感問題，但大部分與工作造成的失落相關。幸運的是，新一輩的獸醫師已經意識到此危機，透過降低工作時數、專業分科、培養個人興趣、尋求諮商管道等方式紓解。只是，個人改變了，大環境的變化卻不大，多數帶著動物就診的民眾，對於醫療的想法仍如同從前。

由於台灣有健保，小病只需付約一百五十元的掛號費、急診約三百元，如果需要手術或住院，皆有健保給付，若不特別選擇自費項目，幾乎可以說是人人都上得了大醫院。這樣的觀念根深蒂固二十八年，嚴重影響獸醫界的收費標準，為了避免被人說是坐地起價，每個縣市皆有獸醫師公會訂定的收費準則，內容簽呈到當地的動保處或防疫所核備後執行。舉例來說，台北市獸醫師公會收費標準是一般掛號費上限兩百元、一般診察費上限為五百元、住院費用按照體型五百至兩千五百元一日，另外還須加上每日照護費、住院期間檢驗費、治療費等。

儘管項目一一清楚標示出來，飼主仍常常在繳費時被金額嚇一跳。大部分的人會一邊說「我看病都沒這麼貴」，一邊把費用繳清；也有一部分的人會直接破口大罵：「你們是在搶錢嗎？我有說住院期間要驗血嗎？我有同意要這項治療嗎？你們這樣不行啦，這個費用我不要繳！」先前請他簽名的住院同意書彷彿一張廢紙。當院方遏止不了，就得請警方出動，結束這場鬧劇。此外，還有一部分的人看到金額後神情不滿，不發一語地繳清，再上網到Google Maps、粉絲專頁、社團給負評，並留言：「不過來看個病、開個藥，也要幾千元。要帶動物去這家醫院的人要三思，沒有三張小朋友是走不出來的。」

這樣的言論因著網路上發言不負責的人壯大，使得獸醫師站上被公審的位置，強硬派的獸醫師會直接回嗆，內向派的獸醫師則把委屈往肚子裡吞，無論解釋與否，雪球都愈滾愈大。其實，會主動選擇獸醫師這條路的人大多不喜歡或不擅長和人互動，他們很容易專注在動物身上，比如看診的時候，獸醫師的眼裡往往只有檯面上那隻動物，思考牠需要那些診斷及治療，才能從病痛中解脫。這麼一來，更加可能得罪某些飼主。

然而，飼主和獸醫師不該是敵對關係。動物不會說話，有賴細心的飼主在問診中為獸醫師縮小檢診範圍。若遇到一問三不知的飼主，獸醫師勢必得從動物身上找答案，於是建議主人做X光拍攝、一次兩張不同角度（約一千元），或是進一步使用超音波（大概八百到一千五百元），若想知道更完整的身體狀況，則需要血液檢驗（一千五到兩千五百元之間），而後續治療的費用要看今天的檢查結果另外計算……聽完了價格，飼主決定什麼檢查都不做，開個藥就好了，回家沒幾天，動物當了小天使，飼主回頭留下難聽的負評：「獸醫什麼都不知道，光叫我做昂貴的檢查，連動物重病都沒發現！」

其實，飼主有經濟上的考量，我們完全能體諒。畢竟醫療本來就是昂貴的服務，硬體如設備、儀器，軟體如獸醫師的養成，皆需要龐大的成本與時間，動物醫院唯有收取合理的費用，才可能營運下去。真正令獸醫師挫敗的，是我們認真提出解決方案，卻被人認為是想搶錢的土匪。

難得遇到好飼主，就教人開心很久

在如此不友善的環境下工作，轉念想想也是一種樂觀的訓練，難得遇到好飼主就教人開心很久。我有幸遇過一位養了許多寵物鳥的飼主，他數個月來都為家中同一隻虎皮鸚鵡掛號，每回皆是同樣的症狀：排飼料便。如果在鳥的糞便裡看見完整的飼料，表示牠的消化系統出問題，以致無法磨碎、消化吃進去的飼料。此外，那隻虎皮鸚鵡每次排出飼料便的那幾天，體重會迅速下降，這對於一隻體重只有三十幾克的小鳥來說絕非好事，倘若無法密切照顧，病鳥可能在幾天內死亡。

反覆幾次給藥仍無法根治，我建議讓牠吞顯影劑、進行影像檢查，至少能看出腸胃道結構是否異常。飼主在了解檢查過程中會有的風險後表示同意，我們也透過檢查發現小鸚鵡八成罹患「前胃擴張症」。這是一種由波納病毒所導致的疾病，主要影響神經系統，包含腦部、心臟、消化系統等，常見的臨床症狀以消化系統最容易被察覺，如食慾下降、反流、糞便中有未消化的穀物、體重下降；不過，要確診前胃擴張不是那麼容易，臨床症狀、X光、血液檢查之外，以實驗室的反轉錄聚合酶連鎖反應（RT-PCR）為最終診斷依據，採集羽毛、血液或糞便作為樣本，檢測是否含有病毒。由於樣本的病毒量或身體正在排毒，也有可能大忙一場得到偽陰性的結果。

仔細向飼主說明後，我告知這類疾病目前沒有根治的可能，只能靠支持療法，也就是牠出現哪些症狀就給予相對應的藥物，確保牠在發病期間獲得應有的營養以維持生命，另外也要做好心理準備，牠有可能在很短的時間惡化離去。飼主確實地把醫師的話聽進去，為虎皮鸚鵡早晚固定時間秤重、按時給藥、記錄糞便型態、當牠體重下降時額外補充營養，在每次回診拿藥時提供詳細的紀錄表，讓我據此調整藥物－－可以遇見這樣的飼主，我和小鸚鵡上輩子都燒了好香吧。

畢業那年，獸醫師誓詞有一段是這麼說的：我將本諸我的良心、尊嚴、職業道德，以及專業倫理從事我的工作；並盡我的力量維護獸醫學的榮譽和高尚的傳統。

●本文作者創辦野灣野生動物保育協會，投入花東地區野生動物救援及環境教育。若您願意一起參與，請見：https://www.wildonetaiwa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