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羚榛／永遠的土豆

小情人張土豆

那日，我在診所前看到熟悉的背影，纖細的身材，蒼白的頭髮，是好久不見的張奶奶。她轉身望著我，眼神空洞，似乎完全認不出我了，開口便說：「我來看看我的小狗，住院的那隻土豆。」

土豆，全名叫作張土豆，是一隻嬌小的米格魯老爺爺。如同這個品種的小獵犬天性，土豆很好動，電力從來沒有用完的一刻。土豆喜歡黏著張奶奶，一起上市場，跟前跟後，搖擺著熱情的小尾巴，活像個小情人。

土豆在十七歲那年，因為心因性肺水腫的急診與我相遇，之後便在鬼門關前徘徊好幾次。儘管每回都驚險度過，牠的胃口卻每況愈下，愈來愈消瘦。於是，張奶奶每日花許多功夫，親自為土豆準備鮮食大餐，費心灌食，希望牠多少恢復些體力。然而，牠的體重數字依然直落，彷彿將身上所有不適更加具體地呈現在我們眼前。日子過去，土豆開始瞪大雙眼，不停吠叫，直到用盡所有力氣，才倒在地上喘息。面對這樣的狀況，張奶奶堅強地說：「李醫師，如果土豆真的走了也沒關係。我打算去住養老院了，沒牽掛了。」

隨著老化與病程的發展，動物會漸漸表現出各種情緒與行為問題，比如飲食與睡眠出現變化。以飲食為例，它牽涉到動物的味覺能力，由於演化走向的不同，動物舌頭上的甜味、苦味、鹹味受器，有不同維度的差異。我們熟悉的貓科動物，甜味受器相對一些動物退化，但這並非完全是一種缺陷，反倒能幫助牠們專心在大自然裡捕食，而非滯留於甜美的果實間。家犬的味覺能力則廣泛且多元，儘管牠們的味蕾細胞數量只有人類的五分之一，卻是貓科動物的二十倍之多。因此，面對食物，家犬產生更複雜的個體偏好。只是，當年齡增長，老化不僅令舌頭背側的細胞產生某種程度的萎縮，也讓嗅覺、視覺、觸覺及對熱的感知能力跟著下降，進而影響整體的味覺功能。此外，某些疾病會造成口腔溫度及唾液量不足，也使得動物對過去喜愛的食物的接受度愈來愈差。

找出牠的偏好

因此，臨床上面對這些極度挑食的老年動物，除了要緩和牠們身體上的不適，還需要家屬透過縝密的觀察與記錄，從平凡瑣碎的進食細節中找出牠的偏好，藉由調控不同的溫度、質地及口味，提供更多飲食選擇。

在施予適當的止痛之後，我除了幫助土豆找出較能接受的食物，也給予行為身心用藥，讓牠緩和焦慮，減少激動的吠叫。有時候，處理動物的負面情緒是一條深遠的路。畢竟，身處情緒漩渦裡的，不只眼前的毛孩而已，還有長期睡眠不足、壓力過大的家屬。然而，花一些時間，好好地傾聽整個家庭所遇到的困難，是一件非常值得的事－－面對疾病所帶來的其他共症，血檢數字固然是冰冷的，獸醫師卻可以更有溫度，協助家屬找到新的生活步調。

在土豆的最後幾個星期，牠喜歡上搭配沙拉的麵包丁，常像個孩子般在張奶奶的身上撒嬌討吃。在夏季來臨前，牠靜靜地踏上了重生之旅。隨後，張奶奶的情況急速下降，不記得過去的事，也不記得我了，彷彿所有的事物皆逐漸模糊；但是，她還記得土豆，張土豆，那隻她深愛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