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纓/執著的影子
她幾乎沒有固定的睡覺地點
很久以前,當我還小的時候,有過非常多次的恐怖經歷。
在我上小學之前,我們一家四口睡在兩張矮床併成的大通鋪上。每當半夜要去上廁所,我總得跨過弟弟,睡眼惺忪時偶爾會踩到他,但他總睡得很熟,所以沒關係。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夜,我醒來聽見窗外夜蟲的聲音,以及房內電風扇轉頭時卡住的喀喀聲。矮小的我躡手躡腳踩過我弟的腿,穿過狹長又黑暗的走道,去廁所尿尿。
我們住的是一間四十年以上的老房子,天花板的線路非常舊,電燈偶爾會一閃一閃,開燈時也會發出彷彿快讓燈泡破裂的啪嚓聲,等待將近兩秒的黑暗,燈泡才會緩緩亮起。
我緊張地爬上馬桶,尿了尿,洗了手,準備關燈時,卻聽見右邊傳來奇怪的聲音。右邊是客廳的方向,和餐廳之間並沒有門,但要繞過蜿蜒的通道。那是一種非常模糊而低沉,很像透過夢境傳來的聲音。年紀小小的我很害怕,但基於不服輸的個性和與生俱來的強烈好奇心,我扶著牆壁穿過迂迴的走道,看著黑暗的客廳。
此時的我眼睛已經稍為適應黑暗,隱約能看見沙發的輪廓。那輪廓非常奇怪,好像有東西在沙發上,但又不像一個人。我只記得年幼的我被沙發上突然晃動的影子嚇得舉高了手拍開電燈開關,當燈發出啪滋啪滋聲,接著是綿長得像是整個暑假那麼長的滋滋聲,在煎熬中終於亮起,刺眼的光線裡我看見沙發下吊掛著一張倒置的臉,凌亂的頭髮像水潭一樣散在地上,還有一隻朝天與一隻屈起的腿──
我母親倒掛在沙發上睡覺。
她睡覺有個習慣,就是沒有習慣。她幾乎沒有固定的睡覺地點,而且一個晚上能換五個地點睡覺,甚至不需要被子和枕頭,或是衣服。她睡過沙發,睡過木板地,睡過石地,睡過桌子,睡過家裡的每一張椅子,睡過窗台。她每次的睡姿都不太一樣,有時歪著,有時捲著,有時趴著,有時頭朝下腳朝天靠牆睡,因為拗著脖子所以呼吸聲會變得有點可怕,常常把半夜起來尿尿的小時候的我嚇得半死。
她還常常在睡覺時把衣服扒光,就連冬天寒流來也不例外。她說睡覺時總身體燥熱(聽說是某種消耗亢進症狀,讓她每天爆吃也能維持好身材),會夜間盜汗、渾身濕透,即使十度以下脫光躺在冰涼的石地板上也不會冷。因此半夜偶能撞見的恐怖身影有時是半裸的,有時是全裸的。
睡眠一直以來都是我的大敵
與她完全相反,我非常怕冷。即使夏天我也能裹著厚棉被睡覺,而且從小只要皮膚被電風扇直吹就會頭痛肌肉痛,所以我習慣穿長袖長褲蓋被子睡覺。我睡覺不喜歡換地方,連枕頭也不能換,一但換了就睡不著,勉強睡的話隔天會肩頸痠痛。我通常會維持睡前的姿勢直到醒來,而醒來睜眼之前,能直接接上睡前最後的思緒,無縫接軌昨晚沒構思完的劇情。
睡眠一直以來都是我的大敵,我國小整整六年的午休只睡著過兩次,其他時間都睜著眼趴在桌上等時間過去。高中時更是失眠整整三年,往往躺在床上愈累就愈睡不著,愈睡不著愈焦慮,愈焦慮愈難入眠,形成一種壓力型的惡性循環。如果說母親是一抹堅持要四處遊蕩的幽魂,我就是死都不離開原地的地縛靈,高中時的我只要一想到「睡覺」兩字就會壓力驟升,躺在床上蓋好被子,也感覺壓力具象化成無數黑影黏在天花板上看我。
坦白說,睡覺對我而言是一件很「累」的事。我在床邊放小鬧鐘不是怕自己睡過頭,而是怕自己睡太少。如果無法睜眼即時看時間,我很可能只睡一小時就以為自己睡飽了,醒來後極度疲憊卻又睡不著因此浪費一整天。我必須在躺下時記住入睡時間,往後推六小時才能正式起床。例如我半夜四點睡,就必須等到早上十點才能「醒」,睜眼五點半,不行還沒到,睜眼八點,不行快了,睜眼十點,終於!
那個「終於」幾乎是我每天起床時最強烈的心情。
與我相反,母親可以一天只醒六小時,其他時間盡情爆睡。睡覺對她而言似乎是一件非常享受的事,讓人不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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