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未眠

《西雅圖夜未眠》上映三十年了。

那一年我十七歲，她也十七歲，台中還有豪華戲院，公園路口有麥當勞，遠東百貨還在自由路上，好樂迪還是個陌生的名字。

我們一起搭了公車去市區，那時候所有公車椅背都寫有髒話，筆跡不同，千篇一律。到站下車，旁邊是台電大樓，人行道上有幾個攤販在賣衣服，DKNY、BOY LONDON，都是英文字的，那時候中文字不賣。馬路對面就是麥當勞，人多得要炸，那家麥當勞二十四小時營業，營業額曾是全國冠軍，那個年紀的我以為它永遠不會消失。

它還是消失了。

記憶裡，天熱，路上的蔭少，陽光是鍋裡的奶油，空氣裡幾乎能聽見滋滋響，自由路又寬又亮，過馬路都得瞇著眼睛。

我沒牽她手，她也沒拉我手，我們像兩個出公差的小學生，匆匆地跑過斑馬線，我不像個男朋友，她也不像個女朋友。

如今從時光這邊回頭看，我太膽小，而她，我太不了解。

電影開場是一場葬禮。

建築師山姆的妻子過世了，他深陷其中，難以自拔，索性從芝加哥搬到西雅圖，一年多了，依然躲不過喪妻之痛。

山姆八歲的兒子約拿，在耶誕夜裡偷偷打了電話到電台，想為這位癡情的老爸徵求一位新太太，隨後，不明所以的山姆便與電台主持人對上話。

與此同時，記者安妮恰好深夜開車在路上，聽見了這段空中對話，山姆對亡妻的癡情使安妮大受感動，連一見鍾情都還談不上（因為她壓根沒見過這個男人），安妮便愛上了山姆。

之後便是一連串的情節周折，直到結尾在帝國大廈頂樓。

看完電影只覺得扯，扯中又有點勵志，勵志底下才真的感覺到愛情，一感覺到愛情，就不得了了，我從此不能忘記這部電影。

當時梅格萊恩真甜美，湯姆漢克真是樸實無華，他們就應該在一起，生孩子，結不結婚無所謂。

這確實是一部意圖使人生孩子的電影，尤其是男性，看看孩子對你開展第二春的助益有多大。

這又是一部充滿空想的電影，男主角山姆對亡妻的懷想、女主角安妮對山姆的臆想、孩子約拿對帝國大廈之旅的妄想。這事能成，哪個人少想一點都不行。

可惜當時我年輕，沒體會這些，看了電影只懂得笑，不懂得多想，要是當時我也多點空想……唉，不想了。

這電影是她選的，她說是姊姊介紹的，她姊姊其實不喜歡我，為什麼要介紹這部給我們呢，我那時候不懂，現在也不懂。

看完電影出來，天色還是亮的，離回去還早。我問她要不要喝飲料，她搖搖頭說不用，我問她想要去哪裡，我們又匆匆跑過馬路，從光復路轉進繼光街，去逛了第一廣場的騎樓攤子。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是適合空想的年紀。

我以為，那樣的日子永遠都不會消失。

它還是消失了。

我們怎麼知道，後來湯姆漢克跟梅格萊恩會再合作一部《電子情書》呢？

我們又怎能知道《電子情書》之後，人們就不寫電子情書了呢？

現在的人比起那時候，聰明得太多，悲傷得太多了。

你待回憶不薄，但回憶總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不講武德。

在確診又失眠這一夜，想起這些，實在傷人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