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羚榛／當妳不再愛我

在診間角落顫抖的黑色毛球

那日，我走進診間，餘光瞥見角落有一團黑色毛球，不停顫抖。仔細一看，發現牠身上布滿了坑坑洞洞的傷口，慘不忍睹。「啊，那是一隻狗，過得很不好的那種。」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男飼主打破沉默，說：「牠很膽小，我也才剛帶回來，前面一個女主人說不要牠了，就送去安樂。」

五郎，我的心臟和行為門診病患，也是一隻被棄養的混種犬。膽小的牠，嘴吻部的長度有點像黃金獵犬，立起的雙耳隨風搖曳，頗為帥氣。寂靜而深邃的雙眼，夾雜著幾抹疲憊的灰，罩住牠迷濛的情緒，也訴說著牠悲傷的故事：五郎的原飼主因為懷孕的關係，將牠載到偏鄉的獸醫院，希望安樂牠。「那個女生丟了一些錢，就跟獸醫師說她不要這隻狗了！有沒有搞錯？牠還一直搖尾巴！」小謙和五郎的第一次相遇不但不浪漫，還充滿狼狽。不過，我想五郎上輩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才讓本來只是問路經過獸醫院的陌生人，硬是想盡辦法，將牠連夜帶回台北。

到了新家，五郎的焦慮行為照三餐發作，讓小謙的家人十分困擾。除了夜晚不斷吠叫、破壞家具之外，牠也不敢走出家門，就像一隻怕水的貓，看到門口就夾著尾巴落荒而逃。此外，五郎也傷害自己，從後肢一路延伸到尾巴，大小不一的疤痕，吶喊出牠極度不安的情緒。我先開了一些身心藥物，緩和牠的焦慮情緒，並教導小謙如何和五郎互動、觀察牠的身體語言。每次互動時，我建議小謙給予五郎一些暖身的時間，並以一種被動溫和的態度，等待牠主動上前。另外，我們也重新規畫了整個居家動線，幫助他們適應彼此之外，也讓膽小的五郎能有一塊隱密性較高的區域，在夜晚好好休息。接著，小謙每日會花一點點時間，藉由食物獎勵的小訓練，幫助五郎學習平靜。過了一些日子，我們等到牠表現得較有自信後，才試著幫牠做減敏訓練，讓牠慢慢有勇氣跨出家門，跟著小謙去散步。隨著時間過去，五郎的情緒破網就這麼逐漸被修補起來，像魚找到了水，慢慢游回大海。

等待一個再也無法實現的夢

從國外收容所的研究發現，與街上捕抓的流浪狗相比，從家裡被主人棄養的狗，在收容所的壓力指數較高，也較容易發生行為問題。事實上。被棄養的狗狗，不但容易產生吠叫行為，也容易發展出不同程度的分離焦慮行為。可想而知的是，這些突然和原有照顧者分離的動物，不僅十分恐懼，也會用盡全力和外界溝通，試圖打開一道回家的門。然而，情緒的結，隨著時間便會愈打愈緊，這些毛孩每天等待的，是一個再也無法實現的夢。

臨床工作上，的確會遇到一些飼主因為懷孕的緣故，考量毛孩與小孩相處的問題，無奈將毛孩送養。然而，國外有許多研究證實，與伴侶動物一同成長的孩子，不但深富同理心，也較為負責。伴侶動物能提高孩子的社交及情感技能，並增加孩子的正向情緒管理，陪伴孩子度過學習的低潮。因此，若能在家長謹慎的監督之下，教導孩子與動物正確相處，並秉持著相互尊重的原則，讓雙方隨時可以中斷互動，便有可能使孩子與毛小孩更容易接受彼此，變成生命的最佳夥伴。

幾個月後，小謙帶著五郎回診，牠的雙耳挺直，尾巴熱情搖擺，傻乎乎地向我走來。小謙說，五郎已十分適應居家生活，不再有自殘行為，只剩一件事讓他擔心，那就是五郎只要看到年輕的短髮女性，就會發出哭泣的聲音。我想，五郎脆弱的回憶，始終連一條長線，就像風箏在藍天飛翔。或許有一天，她會再度想起，在這片藍天下，有一隻等著她的五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