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冠吟／風箏的生存之道

至今我仍然記得和佳佳站在她家附近LAWSON便利商店前的街口，聊到她眼泛淚光的那個夜晚。招牌亮晃晃的藍光映照著她的雙眼，藍色是憂鬱的顏色，修長的手指在臉上快速地擦去淚珠。認識十幾年了，第一次看到她掉眼淚。在還沒有去日本發展之前，她就是個很溫柔客氣的人，說起不開心的事輕描淡寫，之後更形拘謹，永遠帶著微笑的「日式包裝」讓她更加獨立。

十年一瞬，遊子的小成就

那年東京有點冷，我旅行時投宿在佳佳的住處，位於東京高級住宅區的電梯大樓。經過將近十年的奮鬥，佳佳已經跳到了知名的大企業工作，也離開了不適合同居的男友，搬入了質感好的租屋處獨居。工作上表現出色，閒暇時去上才藝課，長年都維持著苗條結實身材，儼然就是時髦東京上班族女子的樣貌。

佳佳大學赴日當交換學生，畢業以後就留下來工作，熬到拿到簽證，這中間她回台灣的次數不多，給家裡的錢卻沒少過。佳佳不是念日文系的，在日本工作純屬意外。本來是想要趁著交換學生期間離開家一陣子，沒想到這一走，就像狂風中的風箏一樣飛呀飛呀，線雖還拉著，卻很難回頭。

當初想去交換學生是為了走避家裡的環境。小時候佳佳的家境還不錯，兄妹念的都是私立學校，後來爸爸生意經營不順賠了錢，開始一路顛簸。哥哥跟弟弟繼承了爸爸愛做生意的性格，然屢戰屢敗，眼看家裡的洞愈來愈大，身處在結構之中的媽媽無力改善也下不了決心逃跑，轉身逃走的是當年的佳佳，「我想要離家遠遠的，但我沒有放下媽媽。」

兄弟闖的禍不只一樁，像是有腳本排好一樣，收拾完哥哥的爛攤子，弟弟接著上演，各種異想天開的生意、各種難以預測的意外，在佳佳遠行的這幾年沒斷過。約莫是三年前，佳佳急忙地從日本來電，希望我去支援弟弟的保釋金，金額不大，我一口答應。過了幾分鐘，佳佳又再來訊，說問題已解決。我從頭到尾都沒多問細節，對相知多年的我跟她來說，知道這只是佳佳的人生中，搬演不斷的原生家庭劇碼裡其中小小的一幕。戲很早就揭開序幕，不知道什麼時候落幕。

相較於困住，寧願選擇寂寞

畫面再轉回那個在東京便利商店門口的冬夜，淚光閃閃的佳佳。我們聊到這幾年她在東京交到的朋友、舞蹈班的同學們，以及來往多年但關係微妙的男友，東京人跟人之間似有若無存在著一層霧，不說破的話、不打破的距離、不定義的關係……

「會寂寞嗎？」身為多年好友，我突然地問這一句，也是懸在我心上對她的牽掛。

沉吟許久，佳佳紅了眼眶，「有時候會覺得很孤單，但，遠離家裡讓我過得比較好，不會覺得自己那麼無能為力。」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佳佳這麼說，不過，寂寞啊孤單啊種種難受的感覺，終究是比較而來的，離開原生家庭那填不滿的坑，雖然不暢快但自由。

出生於海南的歌手蘇運瑩有一首成名曲〈野子〉，唱著：「怎麼大風愈狠，我心愈蕩。」「我要深埋心頭上秉持卻又重小的勇氣，一直往大風吹的方向走過去。」遠行有時是逃避的出路，逃避雖然不體面但很實用，佳佳之於原生家庭，像風箏般繫著線，心雖還在但形不在了，愈高愈遠愈有勇氣。

我雖然愛著家，愛著家人，但我也想好好照顧自己。以愛為名，以血緣為枷鎖鏈結一生，但沒有人真正快樂，這樣的關係有什麼意義？難道不是將生命中的怨念以基因複製下去？犧牲跟共沉，不是盡孝道的唯一選擇。你的人生就是你的，不是任何人的代償品。有時像風箏般遠離，也是卓然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