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瀞仁Jill/白色的記憶

我在一個盛夏的星期六參觀國家人權博物館景美園區,那天氣溫應該有三十八度,台北盆地又熱又悶,冷氣再怎麼催好像都是困獸之鬥。園區裡的樹下掉了一地的蓮霧,柏油路上冒出蒸氣。那是裴洛西到訪後一個月,我們全家人做好萬全的防曬準備、借好了語音導覽,準備好好學習白色恐怖歷史。我們看了軍事法庭、了解當初刻意不透明審判的時空背景。想不到在軍事法庭裡面,我突然身體不舒服,明明是在炙熱的太陽下,卻冷汗直流、肚子超痛,還吐了一堆胃酸,最後連爬帶滾進到車裡,用盡所有意志力才爬回家。在吃了止痛藥,睡了長長一覺後慢慢恢復。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過,再加上時值農曆平安月,「那個地方根本有冤情吧。」我驚魂未定地在心中呢喃。後來想到:廢話,那裡沒有冤情的話,可能台灣有冤情的地方也不多了。

三個禮拜後,我們全家又挑戰了一次。我們有機會好好地看了當初關政治犯的牢房,戴他們戴的腳鐐(真的好重),了解他們怎麼用馬桶的水洗澡,怎麼以稀飯為漿、破布為體做成小桌子,在狹小擁擠的空間怎麼度過台北悶熱的夏天,關到精神出狀況要怎麼預防犯人自殘,家人怎麼在重重戒備下偷傳小紙條,還有他們怎麼在工廠裡用純手工幫軍官們洗衣燙衣。說是政治犯,但當年他們可能也只是看了一些書、參加過讀書會;或是,什麼都沒做。

那次參訪時序已經進入初秋,周六下午的斜陽微風、蟲鳴鳥叫,一切寧靜安詳,散發出一種極度詭異的違和感。台北市現在很少有這麼綠樹如蔭、只有兩層樓房、靜謐又寬敞的地方了。我在昔日的牢房裡,看著陽光穿過鐵窗透進來,襯著樹葉隨著微風搖晃的影子,像首詩般安靜祥和。如果這邊不是監獄、如果住在裡面的不是犯人,他們或許會寫出我一輩子都寫不出的優美詩句,或改變歷史的偉大理論,而不是各種有志難伸、有冤難吐,或是肝腸寸斷的訣別。

我常常在想:記憶為什麼要傳承?科技就算了,當然是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一直進步;但如果是痛苦的記憶,應該沒有人會想要常常提起,甚至傳給下一代吧?還有,為什麼要一直提過去,重要的是往前看吧?我後來看到很多爸爸媽媽,才慢慢懂這種心情,因為沒有人想要下一代受一樣的傷。「趕快去刷牙,你看爸爸小時候就是懶惰刷牙所以現在牙齒很爛。」「媽媽以前英文沒學好,你現在就要開始學。」這種心情大家都不陌生。而身為被極度保護、在博物館裡吹冷氣看展覽的下一代,我知道這些的意思是「你會長大、你會有孩子,到你的生命最後一天,都不要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我不太相信怪力亂神,但在好幾個小時的翻滾絞痛之後,我大概知道祂們的意思了。或者,我只是中暑。

●本文稿酬捐贈國際人權特赦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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