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注視

整整兩年，她小心翼翼穿越住家旁的巷弄，怕遇上躲起來等著堵她的人，又怕真看到人，她會在恐懼中石化。

最讓她焦慮的，是過馬路。有雙眼睛藏在車陣中死死盯著她的感覺，怎樣都揮之不去，幾次她在路上崩潰，拔腿狂奔。

她在家慣常綁馬尾，一絲頭髮都不掉下來，連同每一絲慌亂全都綑緊了收拾好，免得家人以關心之名責怪她選錯對象，要她懺悔與自我批判，還要她起誓不重蹈覆轍。

破碎如她，彎腰闔眼，一再把帶刺與羞辱的愛，恭謹吞下。

為了脫離前任交往對象，她逃回老家，只求棲身。她早睡早起，一如自幼日常，也在家人面前吃睡正常，閒話家常，盡可能壓下反射性防衛的姿態，只希望看起來一切如常。然而她心知肚明，從無「常」可言。家人始終視她叛逆，不循常軌，而那一段充斥冷暴力與貶低的親密關係之後，她也不知道自己心智是否正常。

愈是如此，她愈想模擬正常。家人看電視她也看，沒人曉得她處於戒備狀態，劇中對話稍微大聲，她的警報系統就短路，恐慌發作。維持面無表情就耗費她大半力氣，剩下的力氣花在提醒自己，別握拳，別發抖，別衝回房間，望著電視邊框深呼吸，三，二，一，吐氣，放鬆面部肌肉。

這個程序她很嫻熟。畢竟她靠此活了下來。

還要很多年，她才會明白自己異於常人的運作機制。愛情誘人瘋魔，迷戀讓人飄飄欲仙，迅雷不及掩耳的暴怒令她質疑自我，生存的危機迫使她麻痺自己。世界崩裂之際，本來就高度敏感的感官徹底失靈，生命力卻觸底反彈，一片混沌中，本能與直覺接手，過去的模式即將一層一層剝落。首先產生質變的，是她最核心最純粹的靈魂窗口，聽覺。

她對音樂開始過敏，特別是流行歌。樂聲與文字雙重信息在她耳中閃爍，產生三個頻道，各有浪濤般洶湧的音量。單純的器樂演奏引她情緒起伏，歌詞讓她被爆量訊號淹沒，系統過載，而文字自帶的弦外之音、未竟之言、口是心非，吼得她震耳欲聾。

偏偏，到處聽得到音樂。她頻繁練習聽而不聞，與家人照常看影集，她人在心不在，靈巧地在正確時機笑鬧，學會不閉目但暗自養神，神遊太虛。

當她以為自己漸漸百毒不侵，那首歌一拳就擊中要害。螢幕上男女主角愛得死去活來，繾綣言情鏡頭用了陳年英文老歌來應景，把她從高空中自由落體般拉回地面，歌詞毒辣地對她嗆聲。她恍然置身車流前的斑馬線上，被炙熱的火紅眼球凝望得動彈不得，焦灼氣息從四面八方吹進她耳朵。

妳每次呼吸　妳每個動作

妳打破的每個承諾　妳的每個步伐

我會注視著妳

警察合唱團樂聲歡暢，歌聲性感爽朗，傳到耳中竟變成某個讓她寒毛直豎的嗓音。

喔妳看不出來嗎　妳屬於我

隨著妳的每個步伐　我可憐的心隱隱作痛

歌曲張狂取笑她的無知，無知於甜蜜可以是邪惡的，愛情與暴力如此水乳交融。低落的自尊曾使她渴求被關注，被凝視，以為自己一無所有，便飛蛾撲火直到真的一無所有。

她一身冷汗，但害怕到底後似乎沒那麼可怕。縱然遍體鱗傷，但她還是自己，她還有自己。她不是一無所有。

多好啊，她想，還有一個可以好好看顧的對象，似乎該試著練習守護自己，注視自己。

她再也不想再從別人的眼睛裡，看見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