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郁／老年獸

立冬

立冬當天，剛回到租屋處，我注意到家門口突然出現了陌生來客。他裹著一條骯髒的羊毛毯子，動也不動地坐在鐵門旁。

原本想著等他自己離開，但他似乎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僵持了一陣，天色轉暗，我終於按捺不住上前向他搭話。

「不好意思，這是我家。有什麼事嗎？」

他緩慢地抬起頭，眼神朦朧，像是剛從遠古的記憶中甦醒。

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他不是常人，甚至長得根本不像人──

他乾澀的喉嚨先是發出一點聲響，然後才吐出話語：「你家裡有吃的嗎？」

我苦惱地看著他在客廳狼吞虎嚥的模樣。

起初我並不知道他是年獸，只因為他長得實在太怪異了。除了頭頂幾根稀疏的白色毛髮，幾乎全身無毛。軟糯的紫色肌膚像是蒟蒻，任何一點觸碰似乎都會在上面引起漣漪般的波動。

我不斷追問他的來歷──你住哪裡？今年幾歲？有家人嗎？但他一律假裝沒聽見。他唯一回過神來回答我的問題是：你叫什麼名字？他說：「我叫年。你們都叫我年獸。」

我幾經對照，才認出他在《妖怪圖鑑》裡兇惡的模樣：全身布滿金屬色鱗片、長著尖銳的獠牙與巨大犄角、滿頭滿臉的威武鬃毛和一雙銅鈴大眼──如今卻是毛全掉光的沒牙老人。

沒了鱗片的他狀似一塊紫色軟糖。我指著手機上的照片，問：「這真的是你嗎？」

他眨眨眼皮，說：「看不清楚了。」

年獸性格乖僻，自從他住進家裡，我沒有一天過得安寧。

有次，我一回到家，便看見他正在用皺巴巴的手指，摳下我房門上的春聯。我大喊：「你在幹嘛！那是我在全聯買的！」

年獸沒有回答，湊近一些才聽見他正喃喃自語：「討厭紅色……不喜歡……」

從此以後，我鍾愛的紅色毛衣就這麼被封印在衣櫃裡。

住在一起的時間久了，我逐漸摸清他的生活習慣。年獸，怕巨響、怕紅色、不喜整潔環境……故事裡記載的都是他害怕些什麼，但真正與他生活，才知道他喜歡什麼──他喜歡下午四點鐘以後的太陽，喜歡安靜地替植物澆水，喜歡看窗台的麻雀，獨愛日本製吐司麵包，最近也開始沉迷於政論節目。

但問他明白政治人物在說些什麼嗎？他也不回答，只是恍然注視著半空，彷彿正同時看著此刻與千百年以前的時空。

但我知道他聽見我的問題了。

「你從哪裡來？又要往哪裡去呢？」

每當我這麼問起的時候，年獸總是露出哀傷的神情。

我其實並不真正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為什麼不把他送走？年獸這麼年邁虛弱，其實我大可以把那件髒羊毛毯子裹在他身上、把他推出大門。年獸大概什麼都不會說，只會繼續在街上遊蕩吧。

為什麼不這麼做？

或許是那天晚上，附近有人在放鞭炮。

轟鳴聲在夜晚的街道迴盪，年獸又氣又怕──他抄起掃把，用力揮舞，哭吼：「可惡！每個人都跟我作對！來啊！」

我嚇壞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這副模樣。我抓住他的手說：「你不要激動！他們只是在慶祝。」

「他們在跟我作對，想把我趕走。」年獸氣得發抖。

「沒有，他們沒有在跟你作對！」我說。

「他們早就不相信世上有年獸了！」

年獸陷入沉默。我趁機拿走他手中的掃把，關緊窗戶、拉上窗簾，用髒羊毛毯子裹住他軟糯的紫色身軀。「去睡覺吧。」

他聽話地在沙發上躺了下來，我關上燈。

「晚安。」我說，年獸沒有回答。

當晚，我在房間睡到一半，忽然感覺到一股強烈的視線。我睜開眼睛，看見年獸躊躇地站在我的床邊。

我嚇得坐了起來，打開床頭檯燈。「怎麼了？」

「你們還會說我的故事嗎？」年獸問道。我這才發現他正在哭泣──泛黃的眼裡流出混濁的眼淚。

「會啊。」我說。

於是我向他說起小學美勞課，我製作年獸面具的故事──我告訴他，我聽過很多關於他的傳說，所以我為他貼上了閃亮的綠色鱗片、巨大的銀色犄角和白色獠牙，最後畫上兩顆黑白分明的兇猛大眼睛。

那是我看過最美麗、最勇猛的怪獸。

因為這隻怪獸，所以直到現在，每年過年我們還會聚在一起。

年獸就這樣坐在床邊靜靜地聽著。

大概就是從那天起，我便沒有再想過要將年獸趕走了。

我為年獸買了一副假牙、老花眼鏡、毛帽和羽絨外套。之後帶著年獸出門買菜，街坊鄰居都認為他是我失智的阿公。儘管沒人看過他的臉，卻都笑著對他說：「阿公喔！真緣投（tsin ien´-tau´）。」

跨年夜

這天是跨年夜，我和年獸坐在客廳吃火鍋。

我告訴他，我媽媽都這麼教我：吃湯圓代表團圓，吃菜頭有好彩頭，吃長年菜可以長壽……但是咀嚼時別咬斷！這樣才能長命百歲。

年獸小心翼翼地將長年菜吞了下去。

十一點五十五分，我對於即將到來的鞭炮與煙火聲早有預料，因此先關緊窗戶，俯身替年獸的兩耳都戴上耳塞。然而到了整點的瞬間，就連緊閉的窗門和耳塞也無法抵抗歡騰的巨響──但這次年獸沒有發作，只是戴著老花眼鏡，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轉播的斑斕煙火一朵朵綻放。

良久以後，他開口說：「這些年來你們變了很多。」

我點點頭。

思考了半晌，我說：「但總還是有一些不變的東西。」

除夕

除夕當天，站在斑舊的門前，我忐忑地按下門鈴。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後，媽媽拉開紗門探出頭：「今年怎麼這麼早回來？我都還沒準備好飯菜。」

我搔搔頭，跟媽媽說：「沒關係，只是有件事要跟你說……」

我退後兩步，讓她看見我身後的年獸，「今年我帶了朋友回來。」

年獸拿下墨鏡，怯怯地說：「你好。」

媽媽眨了眨眼睛。「請進。」

年獸的飲食偏好：

老年獸不喜歡一切鮮紅色的食物，應儘量避免。另外他的牙齒掉光了，可以選擇一些軟糯的食物，例如吐司（日本製）、稀飯配肉鬆，冬日火鍋或許也是不錯的選項。

給年獸的過節建議：

你很久沒有過年了。或許會有很多不習慣的事情，但請相信我們都會陪著你。害怕鞭炮就戴耳塞，老了看不清楚就戴上老花眼鏡吧。明年再帶你去看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