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翊航／不只是黑

小時候家族旅遊去過花蓮豐濱的月洞。雖說位於豐濱，其實是現在查了才知道。三十年前迷糊上了轎車，迷糊到了目的地，分不清是花蓮還是台東（也許前面還去了長虹橋、三仙台、八仙洞——）。月洞入口處有一尾大鱸鰻，慵懶地躺在不甚清澈的缸底（或只是一塊說明牌，大鱸鰻是我想像出來的？）。一家六人裹上救生衣，上了漆藍的小木舟，就往洞裡駛（是表姊還是媽媽，因為太害怕而沒有下去？）。頭幾乎觸到頂上的鐘乳石壁，划船導遊強調這岩窟裡的水是活的，隨著潮汐起降。我的恐懼抬頭，起起落落，我感覺整座岩窟都是活的，頂頭吊掛著千萬隻黑蝙蝠，水下則潛游著與入口處一樣的鱸鰻（或者更大尾，更兇悍）。他們說是千年鱸鰻，家裡的《瀛寰搜奇》有一節就在講海中的巨型生物，有些是水手因恐懼而生的幻想，有些是北海魷魚那樣，理論上活多長就能長多大的生物。地球之大無奇不有，也許水下就是一條千歲鰻。木槳敲觸船身，發出舵舵聲（難道不是千歲鰻在頂我們的船底嗎？）。

後來是平安回來了，但從此進入低光源、洞穴型的景點都有點不安。例如金門的翟山坑道，南竿的北海坑道，阿里山眠月線幾個需要戴頭燈穿越的小崩石隧道。不過我是錯怪月洞了。我是因為太怕黑，其實它不為誰的恐懼而服務。阿美族語裡月洞是tefon no folad，月亮之井，是港口部落的神聖之地。我在海岸阿美語的線上文化教材裡，看到阿美族人訴說的月洞記憶：月洞是祈雨之地，若逢乾旱，會需要寡婦進到洞穴淨身、提水、祈求。耆老說女性失去丈夫，也像缺少了水源，當妻子哭求，天上的丈夫也流下了憐惜的淚水。童年那艘小木船，的確是漂浮在一種活水上。

田野錄音師洪永鑫在「台灣自然聲音地圖」上，也留下了月洞的聲音。他乘著同樣的小船進入洞穴，請行船者暫時停下解說，一起關閉照明。兩分二十七秒的聲音，留下了水滴聲（缽缽、鐸鐸），船身撞擊（聽起來像重腳踩在日式木地板），台灣葉鼻蝠的碎鳴語言，更多細小的殘響相互混合，可能與我三十年前聽到的一樣。或許與最初進入洞穴的族人聽到的一樣：下午三點，半夜一點，上午十點，或任何月亮正在休息的時候。